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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8)


  當前在雲影中恰恰如過去在海岸邊,我獲得了我的單獨。

  那個失去了十年的理性,回到我身邊來了。

  「你這個對政治無信仰對生命極關心的鄉下人,來到城市中『用人教育我』,所得經驗已經差不多了。你比十年前穩定得多也進步得多了。正好準備你的事業,即用一支筆來好好的保留最後一個浪漫派在二十世紀生命取予的形式,也結束了這個時代這種情感發炎的症候。你知道你的長處,即如何好好的善用長處。成功或勝利在等待你,嘲笑和失敗也在等待你;但這兩件事對於你都無多大關係。你只要想到你要處理的也是一種歷史,屬￿受時代帶走行將消滅的一種人我關係的歷史,你就不至於遲疑了。」

  「成功與幸福,不是智士的目的,就是俗人的期望,這與我全不相干。真正等待我的只有死亡。在死亡來臨以前,我也許還可以作點小事,即保留這些『偶然』浸入一個鄉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情感衝突與和諧程序。我還得在『神』之解體的時代,重新給神作一種讚頌。在充滿古典莊嚴與雅致的詩歌失去光輝和意義時,來謹謹慎慎寫最後一首抒情詩。我的妄想在生活中就見得與社會隔閡,在寫作上自然更容易與社會需要脫節。不過我還年青,世故雖能給我安全和幸福,一時還似乎不必來到我身邊。我已承認你十年前的意見,即將一切交給『偶然』和『情感』為得計。我好象還要受另外一種『偶然』所控制,接近她時,我能從她的微笑和皺眉中發現神,離開她時,又能從一切自然形式色澤中發現她。這也許正如你所說,因為我是個對一切無信仰的人,卻只信仰『生命』。這應當是我一生的弱點,但想想附於這個弱點下的坦白與誠實,以及對於人性細緻感覺理解的深致,我知道,你是第一個就首先對於我這個弱點加以寬容了。我還需要回到海邊去,回到『過去』那個海邊。至於別人呢,我知道她需要的倒應當是一個『抽象』的海邊。兩個海邊景物的明麗處相差不多,不同處其一或是一顆孤獨的心的歸宿處,其一卻是熱情與夢結合而為一使『偶然』由『神』變『人』的家。……」

  「唉,我的浮士德,你說得很美,或許也說得很對。你還年青,至少當你被這種黯黃黃燈光所誘惑時,就顯得相當年青。我還相信這個廣大的世界,尚有許多形體、顏色、聲音、氣味,都可以刺激你過分靈敏的官覺,使你變得真正十分年青。不過這是不中用的。因為時代過去了。在過去時代能激你發狂引你入夢的生物,都在時間漂流中消失了勻稱與豐腴,典雅與清芬。能教育你的正是從過去時代培植成功的典型。時間在成毀一切,都行將消滅了。代替而來的將是無計劃無選擇隨同海上時髦和政治需要繁殖的一種簡單垘本。在這個新的時代進展中,你是個不必要的人物了。在這個時代中,你的心即或還強健而堅韌,也只合為『過去』而跳躍,不宜於用在當前景象上了。你需要休息休息了,因為在這個問題上徘徊實在太累。你還有許多事情可作,縱不樂成也得守常。有些責任,即與他人或人類幸福相關的責任。你讀過那本題名《情感發炎及其治療》的奇書,還值得寫成這樣一本書。且不說別的,即你這種文字的格式,這種處理感覺和思想的方法,也行將成為過去,和當前體例不合了!」

  「是不是說我老了?」

  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天氣冷了些,桌前清油燈加了個燈頭,兩個燈頭燃起兩朵青色小小火焰,好象還不夠亮。燈光總是不大穩定,正如一張發抖的嘴唇,代替過去生命吻在桌前一張白紙上。十年前寫《邊城》時,從槐樹和棗樹枝葉間濾過的陽光如何照在白紙上,恍惚如在目前。燈光照及油瓶、茶杯、銀表、書脊和桌面遺留的一小滴油時,曲度相當處都微微返著一點光。我心上也依稀返著一點光影,照著過去,又像是為過去所照徹。

  小房中顯得寬闊,光影照不及處全是一片黑暗。

  我應當在這一張白紙上寫點什麼?一個月來因為寫「人」,作品已第三回被扣,證明我對於大事的尋思,文字體例顯然當真已與時代不大相合。因此試向「時間」追究,就見到那個過去。然而有些事,已多少有點不同了。

  「時間帶走了一切,天上的虹或人間的夢,或失去了顏色,或改變了式樣。即或你自以為有許多事尚好好保留在心上,可是,那個時間在你不大注意時,卻把你的心變硬了,變鈍了,變得連你自己也不大認識自己了。時間在改造一切,星宿的運行,昆蟲的觸角,你和人,同樣都在時間下失去了固有的位置和形體。尤其是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人生可憫。」

  「溫習過去,變硬了的心也會柔軟的!到處地方都有個秋風吹上人心的時候,有個燈光不大明亮的時候,有個想向『過去』伸手,若有所攀援,希望因此得到一點助力,方能夠生活得下去時候。」

  「這就更加可憫!因為印象的溫習,會追究到生活之為物,不過是一種連續的負心。凡事無不說明忘掉比記住好。『過去』分量若太重,心子是載不住它的。忘不掉也得勉強。這也正是一種戰爭!敗北且是必然的結果。」

  是的,這的確也是一種戰爭。我始終對面前那兩個小小青色火焰望著。燈頭不知何時開了花,「在火焰中開放的花,油盡燈熄時,才會謝落的。」

  「你比擬得好。可是人不能在美麗比喻中生活下去。熱情本身並不是象徵,它燃燒了自己生命時,即可能燃燒別人的生命。到這種情形下,只有一件事情可作,即聽它燃燒,從相互燃燒中有更新生命產生(或為一個孩子,或為一個作品)。那個更新生命方是象徵熱情。人若思索到這一點,為這一點而痛苦,痛苦在超過忍受能力時,自然就會用手去剔剔你所謂要在油盡燈熄時方謝落的燈花。那麼一來,燈花就被剔落了。多少人即如此戰勝了自己的弱點,雖各在撤退中救出了自己,也正可見出愛情上的勇氣和決心。因為不是件容易事,雖損失夠多,作成功後還將感謝上帝賜給他的那點勇氣和決心。」

  「不過,也許在另外一時,還應當感謝上帝給了另外一個人的弱點,即您燈光引帶他向過去的弱點。因為在這種弱點上,生命即重新得到了意義。」

  「既然自己承認是弱點,你自己到某一時也會把燈花剔落的。」

  我當真就把燈花剔落了。重新添了兩個燈頭,燈光立刻亮了許多。我要試試看能否有四朵燈花在深夜中同時開放。

  一切都沉默了,只遠處有風吹樹枝,聲音輕而柔。

  油慢慢的燃盡時,我手足都如結了冰,還沒有離開桌邊。

  燈光雖漸漸變弱,還可以照我走向過去,並辨識路上所有和所遭遇的一切。情感似乎重新抬了頭,我當真變得好象很年青,不過我知道,這只是那個過去發炎的反應,不久就會平復的。

  屋角風聲漸大時,我擔心院中那株在小陽春十月中開放的杏花,會被冷風凍壞。「我關心的是一株杏花還是幾個人?

  是幾個在過去生命中發生影響的人,還是另外更多數未來的生存方式?」等待回答,沒有回答。

  一九四二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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