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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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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社會和別人證實了存在的意義。可是不成,我似乎還有另外一種幻想,即從個人工作上證實個人希望所能達到的傳奇。我準備創造一點純粹的詩,與生活不相粘附的詩。情感上積壓下來的一點東西,家庭生活並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點傳奇,一種出於不巧的痛苦經驗,一分從我『過去』負責所必然發生的悲劇。換言之,即完美愛情生活並不能調整我的生命,還要用一種溫柔的筆調來寫愛情,寫那種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與我過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 因此每天大清早,就在院落中一個紅木八條腿小小方桌上,放下一疊白紙,一面讓細碎陽光灑在紙上,一面將我某種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故事中的人物,一面從一年前在青島嶗山北九水旁見到的一個鄉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就用身邊新婦作垘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樸式樣。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素樸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故事中充滿五月中的斜風細雨,以及那點六月中夏雨欲來時悶人的熱,和悶熱中的寂寞。這一切其所以能轉移到紙上,倒可說全是從兩年來海上陽光得來的能力。這一來,我的過去痛苦的掙扎,受壓抑無可安排的鄉下人對於愛情的憧憬,在這個不幸故事上,才得到了排泄與彌補。 一面寫一面總仿佛有個生活上陌生、情感上相當熟習的聲音在招呼我:「你這是在逃避一種命定。其實一切努力全是枉然。你的一支筆雖能把你帶向『過去』,不過是用故事抒情作詩罷了。 真正在等待你的卻是『未來』。你敢不敢向更深處想一想,筆下如此溫柔的原因?你敢不敢仔仔細細認識一下你自己,是不是個能夠在小小得失悲歡上滿足的人?」 「我用不著作這種分析和研究。我目前的生活很幸福,這就夠了。」 「你以為你很幸福,為的是你尊重過去,當前是照你過去理性或計劃安排成功的。但你何嘗真正能夠在自足中得到幸福?或用他人缺點保護,或用自己的幸福幻影保護,二而一,都可作為你害怕『偶然』浸入生命中時所能發生的變故。因為『偶然』能破壞你幸福的幻影。你怕事實,所以自覺宜於用筆捕捉抽象。」 「我怕事實?」 「是的,你害怕明天的事實。或者說你厭惡一切事實,因之極力想法貼近過去,有時並且不能不貼近那個抽象的過去,使它成為你穩定生命的碇石。」 我好象被說中了,無從繼續申辯。我希望從別的事情上找尋我那點業已失去的自信,或支持自信的觀念;沒有得到,卻得到許多容易破碎的古陶舊瓷。由於耐心和愛好換來的經驗,使我從一些盤盤碗碗形體和花紋上,認識了這些藝術品的性格和美術上特點,都恰恰如一個中年人自各樣人事關係上所得的經驗一般。久而久之,對於清代瓷器中的盤碗,我幾乎用手指去摸撫它的底足邊緣,就可判斷作品的相對年代了。然而這一切卻只能增加我耳邊另外一種聲音的調諷。 「你打量用這些容易破碎的東西穩定平衡你奔放的生命,到頭還是毫無結果。這消磨不了你三十年積壓的幻想。你只有一件事情可作,即從一種更直接有效的方式上,發現你自己,也發現人。什麼地方有些年青溫柔的心在等待你,收容你的幻想,這個你明明白白。為的是你怕事,你於是名字叫做好人。」聲音既來自近處,又象來自遠方,卻十分明白的存在,不易消失。 試去搜尋從我生活上經過的人事時,才發現這個那個「偶然」都好象在控制我支配我。因此重新在所有「偶然」給我的印象上,找出每個「偶然」的缺點,保護到我自己的弱點。只因為這些聲音從各方面傳來,且從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傳來。 我的新書《邊城》出了版。這本小書在讀者間得到些讚美,在朋友間還得到些極難得的鼓勵。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是在什麼情緒下寫成這個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寫它的意義。 即以極細心朋友劉西渭先生批評說來,就完全得不到我何如用這個故事填補我過去生命中一點哀樂的原因。唯其如此,這個作品在我抽象感覺上,我卻得到一種近乎嚴厲譏刺的責備。 「這是一個膽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現實者最大的成就。將熱情注入故事中,使他人得到滿足,而自己得到安全,並從一種友誼的回聲中證實生命的意義。可是生命真正意義是什麼? 是節制還是奔放?是矜持還是瘋狂?是一個故事還是一種事實?」 「這不是我要回答的問題,他人也不能強迫我答覆。」 不過這件事在我生命中究竟已經成為一個問題。庭院中棗子成熟時,眼看到綴系在細枝間被太陽曬得透紅的小小果實,心中不免有一絲兒對時序的悲傷。一切生命都有個秋天,來到我身邊卻是那個「秋天的感覺」。這種感覺可以使一個浪子縮手皈心,也可以使一個君子糊塗墮落,為的是衰落預感刺激了他,或惱怒了他。 天氣漸冷,我已不能再在院中陽光下寫什麼,且似乎也並無什麼故事可寫。心手兩閑的結果,使我起始墜入故事裡鄉下女孩子那種紛亂情感中。我需要什麼?不大明白,又正象不敢去思索明白。總之情感在生命中已抬了頭。這比我真正去接近某個「偶然」時還覺得害怕。因為它雖不至於損害人,事實上卻必然會破壞我——我的工作理想和一點自信心,都必然將如此而毀去。最不妥當處是我還有些預定的計劃,這類事與我「性情」雖不甚相合,對我「生活」卻近於必需。情感若抬了頭,一群「偶然」聽其自由浸入我生命中,就什麼都完事了。 當時若能寫個長篇小說,照《邊城題記》中所說來寫崩潰了的鄉村一切,來消耗它,歸納它,也許此後可以去掉許多困難。但這種題目和我當時心境都不相合。我只重新逃避到字帖賞玩中去。我想把寫字當成一束草,一片破碎的船板,儼然用它為我下沉時有所準備。我要和生命中一種無固定性的勢能繼續掙扎,盡可能去努力轉移自己到一種無礙於人我的生活方式上去。 不過我雖能將生命逃避到藝術中,可無從離開那個環境。 環境中到處是年青生命,到處是「偶然」。也許有些是相互逃避到某種問題中,有些又相互逃避到禮貌中,更有些說不定還近於「挹彼注此」的情形,因之各人都可得到一種安全感或安全事實。可是這對於我,自然是不大相宜的。我的需要在壓抑中,更容易見出它的不自然處。歲暮年末時,因之「偶然」中之某一個,重新有機會給了我一點更離奇印象。依然那麼脆弱而羞怯,用少量言語多量微笑或沉默來裝飾我們的晤面。 其時白日的陽光雖極稀薄,寒風凍結了空氣,可是房中爐火照例極其溫暖,火爐邊柔和燈光中,是能生長一切的,尤其是那個名為「感情」或「愛情」的東西。可是為防止附於這個名辭的糾紛性和是非性,我們卻把它叫作「友誼」。總之,「偶然」之一和我的友誼越來越不同了。一年餘以來努力的退避,在十分鐘內即證明等於精力白費。「偶然」的缺點依舊尚留在我印象中,而且更加確定,然而卻不能保護我什麼了。其他「偶然」的長處,也不能保護我什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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