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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4)


  我就在一套猩紅絲絨舊式大沙發中間,選了靠近屋角一張沙發坐下來,觀看對面高大牆壁上的巨幅字畫。莫友芝鬥大的分隸屏條,趙撝叔鬥大的紅桃立軸,這一切竟像是特意為配合客廳而準備,並且還像是特意為壓迫客人而準備。,並且還像是特意為壓迫客人而準備。一切都那麼壯大,我於是似乎縮得很校來到這地方是替一個親戚帶個小禮物,應當面把禮物交給女主人的。等了一會兒,女主人不曾出來,從客廳一角卻出來了個「偶然」。問問才知道是這人家的家庭教師,和青島托帶禮物的親戚也相熟,和我好些朋友都相熟。雖不曾見過我,可是卻讀過我作的許多故事。因為那女主人出了門,等等方能回來,所以用電話要她和我談談。

  我們談到青島的四季,兩年前她還到過青島看櫻花,以為櫻花和別的花都並不比北平的花好,倒是那個海有意思。女主人回來時,正是我們談到海邊一切,和那個本來儼然海邊的主人麻兔時。我們又談了些別的事方告辭。「偶然」給我一個幽雅而脆弱的印象,一張白白的小臉,一堆黑而光柔的頭髮,一點陌生羞怯的笑。當發後的壓發翠花跌落到地毯上,躬身下去尋找時,我仿佛看到一條素色的虹霓。虹霓失去了彩色,究竟還有什麼,我並不知道。「偶然」給我保留一種印象,我給了「偶然」一本書,書上第一篇故事,原可說就是兩年前為抵抗「偶然」而寫成的。

  一個月以後,我又在另外一個素樸而美麗的小客廳中見到了「偶然」。她說一點鐘前還看過我寫的那個故事,一面說一面微笑。且把頭略偏,眼中帶點羞怯之光,想有所探詢,可不便啟齒。

  仿佛有斑鳩喚雨聲音從遠處傳來。小庭園玉蘭正盛開。我們說了些閒話,到後「偶然」方問我:「你寫的可是真事情?」

  我說,「什麼叫作真?我倒不大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學上的區別,也不能分辨它在情感上的區別。文學藝術只有美和不美。精衛銜石,杜鵑啼血,情真事不真,並不妨事。你覺得對不對?」

  「我看你寫的小說,覺得很美,當真很美,但是,事情真不真——可未必真!」

  這種懷疑似乎已超過了文學作品的欣賞,所要理解的是作者的人生態度。

  我稍稍停了一會兒,「不管是故事還是人生,一切都應當美一些!醜的東西雖不是罪惡,可是總不能令人愉快。我們活到這個現代社會中,被官僚、政客、銀行老闆、理髮師和成衣師傅,共同弄得到處是醜陋,可是人應當還有個較理想的標準,也能夠達到那個標準,至少容許在文學藝術上創造那標準。因為不管別的如何,美應當是善的一種形式!」

  正像是這幾句空話說中了「偶然」另外某種嗜好,「偶然」輕輕的歎了一口氣。「美的有時也令人不愉快!譬如說,一個人剛好訂婚,又湊巧……」我說,「呵!我知道了。你看了我寫的故事一定難過起來了。不要難受,美麗總使人憂愁,可是還受用。那是我在海上受水雲教育產生的幻影,並非實有其事!」

  「偶然」於是笑了。因為心被個故事已浸柔軟,忽然明白這為古人擔憂弱點已給客人發現,自然覺得不大好意思。因此不再說什麼,把一雙白手拉拉衣角,裹緊了膝頭。那天穿的衣服,恰好是件綠地小黃花綢子夾衫,衣角袖口緣了一點紫。也許自己想起這種事,只是不經意的和我那故事巧合,也許又以為客人並不認為這是不經意,且認為是成心。所以在應對間不免用較多微笑作為禮貌的裝飾,與不安情緒的蓋覆。

  結果另外又給了我一種印象。我呢,我知道,上次那本小書給人甘美的憂愁已夠多了。

  離開那個素樸小客廳時,我似乎遺失了一點什麼東西。在開滿了馬櫻花和洋槐的長安街大路上,試搜尋每個衣袋,不曾發現失去的是什麼。後來轉入中南海公園,在柳堤上繞了一個大圈子,見到水中的雲影,方驟然覺悟失去的只是三年前獨自在青島大海邊向虛空凝眸,作種種辯論時那一點孩子氣主張。這點自信若不是掉落到一堆時間後邊,就是前不久掉在那個小客廳中了。

  我坐在一株老柳樹下休息,想起「偶然」穿的那件夾衫,顏色花朵如何與我故事上景物巧合。當這點秘密被我發現時,「偶然」所表示的那種輕微不安,是種什麼分量。我想起我向「偶然」說的話,這些話,在「偶然」生命中,可能發生的那點意義,又是種什麼分量,心似乎有點跳得不大正常。「美麗總使人憂愁,然而還受用。」

  一個小小金甲蟲落在我的手背上,捉住了它看看時,只見六隻小腳全縮斂到帶金屬光澤的甲殼下面。從這小蟲生命完整處,見出自然之巧和生命形式的多方。手輕輕一揚,金蟲即振翅飛起,消失在廣闊的湖面蓮葉間了。我同樣保留了一點印象在記憶裡。原來我的心尚空闊得很,為的是過去曾經裝過各式各樣的夢,把夢騰挪開時,還裝得上許多事事物物。然而我想這個泛神傾向若用之與自然對面,很可給我對現世光色有更多理解機會;若用之於和人事對面,或不免即成為我一種弱點,尤其是在當前的情形下,決不能容許弱點抬頭。

  因此我有意從「偶然」給我的印象中,搜尋出一些屬￿生活習慣上的缺點,用作保護我性情上的弱點。

  ……生活在一種不易想像的社會中,日子過得充滿脂粉氣。這種脂粉氣既成為生活一部分,積久也就會成為生命中不可少的一部分。一切不外乎裝飾,只重在增加對人的效果,毫無自發的較深較遠的理想。性情上的溫雅,和文學愛好,也可說是足為裝飾之一種。脂粉氣鄰於庸俗,知識也不免鄰於虛偽。一切不外乎時髦,然而時髦得多淺多俗氣!……

  我於是覺得安全了。倘若沒有別的時間下偶然發生的事情,我應當說實在是十分安全的。因為我所體會到的「偶然」生活性情上的缺點,一直都還保護到我,任何情形下尚有作用。不過保護得我更周到的,也許還是另外一種事實,即一種幸福的婚姻,或幸福婚姻的幻影,我正準備去接受它,證實它。這也可說是種偶然,為的是由於兩年前在海上拾來那點螺蚌,無意中寄到南方時所得的結果。然而關於這件事,我卻認為是意志和理性作成的。恰恰如我一切用筆寫成的故事,內容雖近於傳奇,由我個人看來,卻產生於一種計劃中。?

  時間流過去了,帶來了梅花、丁香、芍藥和玉蘭,一切北方色香悅人的花朵,在冰凍漸漸融解風光中逐次開放。另外一種溫柔的幻影已成為實際生活。一個小小院落中,一株槐樹和一株棗樹,遮蔽了半個院子,從細碎樹葉間篩下細碎的明淨秋陽日影,鋪在磚地,映照在素淨紙窗間,給我對於生命或生活一種新的經驗和啟示。一切似乎都安排對了。我心想:「我要的,已經得到了。名譽或認可,友誼和愛情,全部到了我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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