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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3)


  過不久,同住的幾個專家陸續從學校回來了,於是照例開飯。甲乙丙丁戌己庚辛坐滿了一桌子,再加上一位陌生女客,一個受過北平高等學校教育上海高等時髦教育的女人。照表面看,這個女人可說是完美無疵,大學教授理想的太太,照言談看,這個女人並且對於文學藝術竟像是無不當行。不湊巧平時吃保腎丸的教授乙,飯後拿了個手卷人物畫來欣賞時,這個漂亮女客卻特別對畫上的人物數目感興趣,這一來,我就明白女客精神上還是大觀園拿花荷包的人物了。

  到了晚上,我想起「偶然」和「情感」兩個名詞,不免重新有點不平。好象一個對生命有計劃對理性有信心的我,被另一個宿命論不可知論的我戰敗了。雖然敗還不服輸,所以總得想方法來證實一下。當時唯一可證實我是能夠有理想照理想活下去的事,即使用手上一支筆寫點什麼。先是為一個遠在千裡外女孩子寫了些信,預備把白天海灘上無意中得到的螺蚌附在信裡寄去,因為敘述這些螺蚌的來源,我不免將海上光景描繪一番。這種信寫成後使我不免有點難過起來,心儼然沉到一種絕望的泥潭裡了,為自救自解計,才另外來寫個故事。我以為由我自己把命運安排得十分美麗,若勢不可能,安排一個小小故事,應當不太困難。

  我想試試看能不能在空中建造一個式樣新奇的樓閣。我無中生有,就日中所見,重新拼合寫下去,我應當承認,在寫到故事一小部分時,情感即已抬了頭。我一直寫到天明,還不曾離開桌邊,且經過二十三個鐘頭,只吃過三個硬蘋果。寫到一半時,我方在前面加個題目:《八駿圖》。第五天后,故事居然寫成功了。第二十七天后,故事便在上海一個刊物上發表了。刊物從上海寄過青島時,同住幾個專家都覺得被我譏諷了一下,都以為自己即故事上甲乙丙丁,完全不想到我寫它的用意,只是在組織一個夢境。至於用來表現「人」在各種限制下所見出的性心理錯綜情感,我從中抽出式樣不同的幾種人,用語言、行為、聯想、比喻以及其他方式來描寫它。

  這些人照樣活一世,並不以為難受,到被別人如此藝術的加以處理時,看來反而難受,在我當時竟覺得大不可解。這故事雖得來些不必要麻煩,且影響到我後來放棄教學的理想,可是一般讀者卻因故事和題目巧合,表現方法相當新,處理情感相當美,留下個較好印象。且以為一定真有那麼一會事,因此按照上海風氣,為我故事來作索引,就中男男女女都有名有姓。這種索引自然是不可信的,尤其是說到的女人,近于猜謎。這種猜謎既無關大旨,所以我只用微笑和沉默作為答覆。

  夏天來了,大家都向海邊跑,我卻留在山上。有一天,獨自在學校旁一列梧桐樹下散步,太陽光從梧桐大葉空隙間濾過,光影印在地面上,縱橫交錯,儼若有所契,有所悟,只覺得生命和一切都交互溶解在光影中。這時節,我又照例成為兩種對立的人格。

  我稍稍有點自驕,有點興奮,「什麼是偶然和情感?我要做的事,就可以做。世界上不可能用任何人力材料建築的宮殿和城堡,原可以用文字作成功的。有人用文字寫人類行為的歷史。我要寫我自己的心和夢的歷史。我試驗過了,還要從另外一些方面作種種試驗。」

  那個回音依然是冷冷的,「這不是最好的例,若用前事作例,倒恰好證明前次說的偶然和情感實決定你這個作品的形式和內容。你偶然遇到幾件瑣碎事情,在情感興奮中粘合貫串了這些事情,末了就寫成了那麼一個故事。你再寫寫看,就知道你單是『要寫』,並不成功了。文字雖能建築宮殿和城堡,可是那個圖樣卻是另外一時的偶然和情感決定的。」

  「這是一種詭辯。時間將為證明,我要做什麼,必能做什麼。」

  「別說你『能』作什麼,你不知道,就是你『要』作什麼,難道還不是由偶然和情感乘除來決定?人應當有自信,但不許超越那個限度。」

  「情感難道不屬￿我?不由我控制?」

  「它屬￿你,可並不如由知識堆積而來的理性,能供你使喚。只能說你屬￿它,它又屬￿生理上的『性』,性又屬￿人事機緣上的那個偶然。它能使你生命如有光輝,就是它恰恰如一個星體為陽光照及時。你能不能知道陽光在地面上產生了多少生命,具有多少不同形式?你能不能知道有多少生命名字叫作『女人』,在什麼情形下就使你生命放光,情感發炎?

  你能不能估計有什麼在陽光下生長中的生命,到某一時原來恰恰就在支配你,成就你?這一切你全不知道!」

  「……」

  這似乎太空虛了點,正象一個人在抽象中游泳,這樣游來游去,自然不會到達那個理想或事實邊際。如果是海水,還可推測得出本身浮沉和位置。如今只是抽象,一切都超越感覺以上,因此我不免有點恐怖起來。我趕忙離開了樹下日影,向人群集中處走去,到了熙來攘往的大街上。這一來,兩個我照例都消失了。只見陌生人林林總總,在為一切事而忙。商店和銀行,飯館和理髮館,到處有人進出。人與人關係變得複雜到不可思議,然而又異常單純的一律受鈔票所控制。到處有人在得失上愛憎,在得失上笑駡,在得失上作種種表示。

  離開了大街,轉到市政府和教堂時,就可使人想到這是歷史上種種得失競爭的象徵。或用文字製作經典,或用木石造作雖龐大卻極不雅觀的建築物,共同支撐一部分前人的意見,而照例更支撐了多數後人的衣祿。……不知如何一來,一切人事在我眼前都變成了漫畫,既虛偽,又俗氣,而且反復繼續下去,不知到何時為止。但覺人生百年長勤,所得於物雖不少,所得於己實不多。

  我儼然就休息到這種對人事的感慨上,雖累而不十分疲倦。我在那座教堂石階上面對大海坐了許久。

  回來時,我想除去那些漫畫印象和不必要的人事感慨,就重新使用這支筆,來把佛經中小故事放大翻新,注入我生命中屬￿情緒散步的種種纖細感覺和荒唐想像。我認為,人生為追求抽象原則,應超越功利得失和貧富等級,去處理生命與生活。我認為,人生至少還容許用將來重新安排一次,就那麼試來重作安排,因此又寫成一本《月下小景》。

  兩年後,《八駿圖》和《月下小景》結束了我的教書生活,也結束了我海邊孤寂中的那種情緒生活。兩年前偶然寫成的一個小說,損害了他人的尊嚴,使我無從和甲乙丙丁專家同在一處繼續共事下去。偶然拾起的一些螺蚌,連同一個短信,寄到另外一處時,卻裝飾了另外一個人的青春生命,我的幻想已證實了一部分,原來我和一個素樸而沉默的女孩子,相互間在生命中都保留一種勢力,無從去掉了。我到了北平。

  有一天,我走入北平城一個人家的闊大華貴客廳裡,猩紅絲絨垂地的窗簾,猩紅絲絨四丈見方的地毯,把我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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