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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2)


  試看看面前的大海,海水明藍而靜寂,溫厚而蘊借。雖明知中途必有若干海島,可供候鳥遷移時棲息,且一直向前,終可到達一個綠蕪無限的彼岸。但一個缺少航海經驗的人,是無從用想像去證實的,這也正與一個人的生命相似。再試抬頭看看天空雲影,並溫習另外一時同樣天空的雲影,我便儼若有會於心。因為海上的雲彩實在豐富異常。有時五色相渲,千變萬化,天空如張開一張錦毯。

  有時又素淨純潔,天空但見一片綠玉,別無它物。這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中竟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圖畫,有青春的噓息,觸起人狂想和夢想,看來令人起輕快感、溫柔感、音樂感、情欲感。海市蜃樓就在這種天空中顯現,它雖不常在人眼底,卻永遠在人心中。秦皇漢武的事業,同樣結束在一個長生不死青春常住的夢境裡,不是毫無道理的。然而這應當是偶然和情感乘除,此外還有點別的什麼?

  我不羡慕神仙,因為我是個凡人。我還不曾受過任何女人關心,也不曾怎麼關心過別的女人。我在移動雲影下,做了些年青人所能做的夢。我明白我這顆心在情分取予得失上,受得住人的冷淡糟蹋,也載得起來的忘我狂歡。我試重新詢問我自己。

  「什麼人能在我生命中如一條虹,一粒星子,在記憶中永遠忘不了?應當有那麼一個人。」

  「怎麼這樣謙虛得小氣?這種人雖行將就要陸續來到你的生命中,各自保有一點勢力。這些人名字都叫做『偶然』。名字有點俗氣,但你並不討厭它,因為它比虹和星還無固定性,還無再現性。它過身,留下一點什麼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的心上;它消失,當真就消失了。除了留在心上那個痕跡,說不定從此就永遠消失了。這消失也不會使人悲觀,為的是它曾經活在你心上過,並且到處是偶然。」

  「我是不是也能夠在另外一個生命中保留一種勢力?」

  「這應當看你的情感。」

  「難道我和人對於自己,都不能照一種預定計劃去作一點……」「唉,得了。什麼計劃?你意思是不是說那個理性可以為你決定一件事情,而這事情又恰恰是上帝從不曾交把任何一個人的?你試想想看,能不能決定三點鐘以後,從海邊回到你那個住處去,半路上會有些什麼事情等待你?這些事影響到一年兩年後的生活可能有多大?若這一點你失敗了,那其他的事情,顯然就超過你智力和能力以外更遠了。這種測驗對於你也不是件壞事情,因為可讓你明白偶然和感情將來在你生命中的種種,說不定還可以增加你一點憂患來臨的容忍力——也就是新的道家思想,在某一點某一事上,你得有點信天委命的達觀,你因此才能泰然坦然繼續活下去。」

  我於是靠在一株馬尾松旁邊,一面採摘那些雜色不知名野花,一面試去想像,下午回去半路上可能發生的一切事情。

  到下午四點鐘左右,我預備回家了。在惠泉浴場潮水退落後的海灘泥地上,看見一把被海水漂成白色的小螺蚌,在散亂的地面返著珍珠光澤。從螺蚌形色,可推測得這是一個細心的人的成績。我猜想這也許是個隨同家中人到海灘上來遊玩的女孩子,用兩隻小而美麗的手,精心細意把它從砂礫中選出,玩過一陣以後,手中有了一點溫汗,怪不受用,又還捨不得拋棄。恰好見家中人在前面休息處從藤提籃中取出蘋果,得到個理由要把手弄乾淨一點,就將它塞在保姆手裡,不再關心這個東西了。

  保姆把這些螺蚌殘骸捏在大手裡一會兒,又為另外一個原因,把它隨意丟在這裡了。因為濕地上留下一列極長的足印,就中有個是小女孩留下的,我為追蹤這個足印,方發現了它。這足印到此為止,隨後即斜斜的向可供休息的一個大石邊走去,步伐已較寬,腳印也較深,可知是跑去的。並且石頭上還有些蘋果香蕉皮屑。我於是把那些美麗螺蚌一一撿到手中,因為這些過去生命,保留了一些別的生命的美麗天真願望活在我的想像中。

  再走過去一點,我又追蹤另外兩個腳跡走去,從大小上可看出這是一對年青伴侶留下的。到一個最適宜於看海上風帆的地點,兩個腳跡稍深了點,亂了點,似乎曾經停留了一會兒。從男人手杖尖端劃在砂上的幾條無意義的曲線,和一些三角形與圓圈,和一個裝膠捲的小黃紙盒,可推測得出這對年青伴侶,說不定到了這裡,恰好看見海上一片三角形白帆駛過,因為欣賞景致停頓了一會兒,還照了個相。照相的很可能是女人,手杖在砂上畫的曲線和其他,就代表男子閑坐與一點厭煩。在這個地方照相,又可知是一對外來遊人,照規矩,本地人是不會在這個地方照相的。

  再走過去一點,到海灘灘頭時,我碰到一個敲拾牡蠣的窮女孩,竹籃中裝了一些牡蠣和一把黃花。

  於是我回到了住處。上樓梯時樓梯照樣軋軋的響,從這響聲中就可知並無什麼意外事發生。從一個同事半開房門中,可看到牆壁上一張有香煙廣告美人畫。另外一個同事窗臺上,依然有個魚肝油空瓶。一切都照樣。尤其是樓下廚房中大師傅,在調羹和味時那些碗盞磕碰聲音,以及那點從樓口上溢的撲鼻香味,更增加凡事照常的感覺。我不免對於在海邊那個宿命論與不可知論的我,覺得有點相信不過。

  其時尚未黃昏,住處小院子十分清寂,遠在三裡外的海上細語齧岸聲音,也聽得很清楚。院子內花壇中一大叢珍珠梅,脆弱枝條上繁花如雷。我獨自在院中劃有方格的水泥道上來回散步,一面走一面思索些抽象問題。恰恰如《歌德傳記》中說他二十多歲時在一個鐘樓上看村景心情,身邊手邊除了本詩集什麼都沒有,可是世界上一切都儼然為他而存在。

  用一顆心去為一切光色聲音氣味而跳躍,比用兩條強壯手臂對於一個女人所能作的還更多。可是多多少少有一點兒難受,好象在有所等待,可不知要來的是什麼。

  遠遠的忽然聽到女人笑語聲,抬頭看看,就發現短牆外拉斜下去的山路旁,那個加拿大白楊林邊,正有個年事輕輕的女人,穿著件式樣稱身的黃綢袍子,走過草坪去追趕一個女伴。另外一處卻有個「上海人」模樣穿旅行裝的二號胖子,攜帶兩個孩子,在招呼他們。我心想,怕是什麼銀行中人來看櫻花吧。這些人照例住第一賓館的頭等房間,上館子時必叫「甲鯽魚」,還要到炮臺邊去照幾個相,一切行為都反應他錢袋的飽滿和興趣的庸俗。女的很可能因為從上海來的,衣服都很時髦,可是腦子都空空洞洞,除了從電影上追求女角的頭髮式樣,算是生命中至高的悅樂,此外竟毫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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