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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靜(1)


  一

  冬日長晴,山城霧多。早晚全個山城都包裹在一片濕霧裡。大清早霧氣籠罩了一切,人家和長河,難於分辨,那時節只能從三種聲音推測出這個地方的位置——對河汽車站的汽車發動機吼聲,城外高地幾個軍營的喇叭聲,市區長街上賣糕餅的小梆小鑼聲。

  稍遲一會,隔河山峰露出了頭,莊嚴而嫵媚,積翠堆藍,如新經浣洗過一般。霧氣正被朝陽逼迫,逐漸斂縮侵潤的範圍。城中濕霧也慢慢的散開,城中較高處的房屋,在微陽中漸次出現時,各披上一層珍珠灰光澤,顏色奇異,很象夢魘中宮殿。從高處向下眺望,更可得到一個令人希奇的印象。原來城中次高地一部分桔柚,與沿河平地房屋,尚完全包圍在整片白雪中,只有教堂三個尖尖的屋頂,和幾所廟宇,及公家建築物,兩座臨河城門樓,地位比較高,現出一點輪廓。其時上述三種聲音已經停止了,濕霧迷蒙中卻有尖銳的鷹聲啼喚,不知來自空中,還是出發於教堂附近老皂角樹上。住宅區空地較多,雜樹成林。桔柚早已下樹,間或有二三養樹果子遺留在濃翠間,分外明黃照眼。霧氣退盡時,桔柚林中活潑好鬥善鳴的畫眉鳥,歌聲越來越利落。天氣雖清寒逼人,倒仿佛已有點春天意味。

  繞城是一條長河,河身夾在兩列長山中,水清而流速,魚大如人。到城中霧氣斂盡時,河面尚完全被這種濕霧所佔領,順隨河身曲折,如一條寬闊的白色絲帶,向東蜿蜒而去。其時雖看不見水面船隻和木筏,但從蒙霧中卻可聽得出行船弄筏人的歌呼聲和櫓橈激水聲。

  河上濕霧完全消失,大河邊巨大黑色岩石上,沙灘上,有扇尾形,和紅頸脖,戴絲絨高冠,各種小小水鳥跳躍鳴叫時,大約已將近九點鐘,本城人照習慣在吃早飯了。

  記載上常稱長沙地方「卑濕陰雨,令人鬱悶,且不永年」。屈原的瘋狂,賈誼的早死,證實了這種地方氣候的惡劣。

  五溪蠻所在地的沅水流域,傳說中的瘴蠱,儼若隨時隨地都可以致人死命,自然更使旅行者視為畏途。除非萬不得已,便是湖南中部的人民,平時也不甚樂意來到這山城中活受罪。然而今年冬晴特別長,兩月來山城中終日可見太陽。冬日長晴,土地枯燥,鄉下人因之推測明年麥麻煙草收成必不大好。可是鳥雀多由深山叢林中向城市裡飛,就城區附近菜園麻園疏鬆土地上覓食小蟲蟻討生活。生活既不困難,天氣又異常和暖,不饑不寒,因此這些雀鳥無事可作的清晨,便在人家桔柚樹梢頭歌呼,儼然自得其樂,同時也用它娛樂山城中的住民。雖然山城中大多數人對於冬晴的意義,卻只有一件事,柴炭落價。

  地方離戰區炮火尚遠在二千裡外,地勢上又是個比較偏僻的區域,因此還好好的保持小山城原有那一分靜。這種靜境不特保持在陽光空氣裡,並且還保持在一切有生命的聲音行動裡。

  戰事雖逐漸向內地推移,有轉入雲夢洞庭湖澤地帶可能。

  對河汽車站停放的車輛種類數量日見增多,車站附近無數新做成臨時性的小小白木房子,經常即住滿了外來人。城區長街尤多這種裝束特殊的過路人。城門邊每天都可發現當地黨部,行政官署,縣商會,以及一切社會團體機關,輪流貼換大小不一的紅綠標語。本省兵役法業已實行,壯丁訓練早普及一般市民,按期抽丁入伍,推廣到執行各種業務的少壯男子。社訓或婦訓,更影響到和尚尼姑,以及在這小山城中經營最古職業某種婦女日常生活習慣,這些人也必須參加各種集會和社會服務。白日中,長街上已有青年學生和受訓民眾結隊遊行。城中且發現了傷兵,設立了傷兵醫院,由黨部主持的為傷兵醫院募捐,及慰勞傷兵舉行的遊藝會,都有過了。

  報紙上常描寫到漢奸間諜,在這小山城中也居然有過,而且被軍警捉來,經過審訊證實後,就照習慣把他捆縛起來押到河邊槍決示眾了。舉凡一切熱鬧,一切和戰事有關係的人事變動,都陸續出現,對當地發生了影響。可是超越這一切人事活動,依然有一種不可形容的靜,在這小山城中似乎還好好保持下來。

  每天黃昏來時,濕霧照例從河面升起,如一匹輕紗。先是攤成一薄片,浮在水面,漸如被一雙看不見的奇異魔手,抓緊又放鬆,反復了多次後,霧色便漸漸濃厚起來,而且逐漸上升,停頓在這城區屋瓦間,不上升也不下降,如有所期待。

  輕柔而滾動,緩緩流動,然而方位卻始終不見有何變化。顏色由乳白轉成淺灰,終於和帶紫的暮色混成一氣,不可分別。

  黃昏已來,河面照例極靜,但見隔河遠山野火正在燃燒,一片紅光,忽然展寬拉長,忽然又完全熄滅,毫無所見。其實這種野火日夜不熄,業已燃燒了多日,只因距離太遠,荒山太多,白日裡注意到它時,不過一點白煙罷了。

  二

  就在這個小山城數千戶人家裡,還有一個人家,儼然與外而各事隔絕。地僻人稀,屋主人在極端清靜中享受這山城中一切。

  這人家房子位置在城中一個略微凸出的山角上,狹長如一條帶子。屋前隨地勢劃出一個狹長三角形的院落,用矮矮黃土牆圍定。牆隅屋角都種有枝葉細弱的紫竹,和雜果雜花。

  院中近屋簷前,有一排髹綠的花架,架上陶盆中山茶花盛開,如一球球火焰。院當中有三個磚砌的方形花壇,花壇中有一叢天竹和兩樹紅梅花。房子是兩所黃土色新式樓房,並排作一字形,樓下有一道寬闊的過道相接,樓上有一道同樣寬闊的走廊。廊子上可俯瞰全城屋瓦,遠望繞城長河,和河中船隻上下。屋前附近是三個桔園,綠樹成行,並種有蔥韭菜蔬。

  桔樹盡頭教堂背後,有幾株老皂角樹,日常有孤獨老鷹和牛屎八哥群鳥棲息,各不相犯,向陽取暖,呼鳴歡吵。廊子上由早到晚,還可接受冬日的太陽光。

  屋主人住在這個小樓上,躺在走廊搖椅裡,向陽取暖,休養身心,已有了兩個月。或對整個曬在冬陽下的城中瓦屋默想,或只是靜聽清晨濕霧中的老鷹和畫眉鳥鳴叫。從外表看來,竟儼然是個生命之火業已衰竭的隱士,無事可作,或不欲再作任何事,到這裡來避寒納福。

  屋前石坎下有條小路,向西轉入市區,向東不遠就可到達一個當地教會中學和毗鄰學校的醫院。過路學生多向上仰視,見這房子的佈置,和屋主人生活從容光景,年輕人常不免心懷小小不平,以為「這是一個資產階級的房子,住下一個官僚」,除此以外,別無所知。自從戰事一起始,這些可愛的年輕人,已成為整個縣城活動的源泉,開會遊行,舉凡一切救亡運動,無不需要他們參加。這些年輕人也自以為生存在大時代裡,生活改變,已成為戰爭一分子。都覺得愛憎情緒日益強烈,與舊習慣不能妥協。都讀了許多小冊子,以為從小冊子取得了一切有關戰爭應有的寶貴知識。自己業已覺悟,所以要領導群眾,教育群眾,重造歷史。

  有一天,兩個初中學生代表到當地黨部去開會,回學校時,正見到屋主人在門前看人調馬。主人是個年紀輕輕的男子,身材雖十分壯美,臉色卻白白的,顯得血色不足,兩隻手擱在短短的皮大衣口袋中,完全如一大少爺。正囑咐那養馬人,每天應給馬兩個雞蛋吃。年輕學生走過身時,其中之一就說,「看呀,一個荒淫無恥的代表。」另一個笑笑,不曾作聲。

  那一個於是又向同伴說,「這種人對國家有什麼用處?手無縛雞之力,是個廢物!完全是個廢物!」那年青男子雖聽得分明,還以為是在說他那匹馬,就笑著說:「不是廢物,你不要以為它樣子不好看,它一天能走二百里路!」

  年青學生氣憤憤的說:「走兩百里路,逃到我們這裡來,把什麼東西都吃貴了!」

  「你說它吃雞蛋嗎?它有功國家的。」

  那學生不樂意這種談話,輕輕的罵了一聲「廢物」,就走去了。

  年青男子毫不在意的轉身去告馬夫梳理尾巴的方法。卻料不到這學生正是罵他,他還心想,「兩個小朋友年紀青,血氣盛,可愛得很。」

  房屋既毗鄰教會產業,與醫院相去不遠,醫院中一個外科醫生,兩月前即成了這個人家來往最勤的客人。到後來,當地另外一些年青人因為籌備演戲慰勞傷兵,向醫生借看護白衣,問及借軍衣手槍,無意中由這個外科醫生口中,透露了一些消息,才知道原來這房子裡邊正住下了一個年青人所傾心崇拜的受傷軍官。因十月裡在東戰場受了重傷,失血過多,方回到這個後方來休養治療。

  醫生也是一個年青人,熱誠而喜事,不免在敘述中,給那軍官在年青學生中,造成一個異常動人的畫像。

  醫生說,「你們成天看報,不是都知道滬杭路上有一個興登堡防線嗎?他就是在那道防線打仗的一個軍官。他是個團長,有一千五百人歸他指揮。一共三師人在那方面,他守的是鐵道線正面。大家各自躲在鋼骨水泥作成的國防工事裡,挖好了機關槍眼兒,冷冷靜靜的打。敵人六十架飛機從早到晚輪流來轟炸,一直炸了八天。試想想,炸了八天!大炮整天的轟,附近土地翻起了泥土同耕過一樣。一個旅部的工事,一天中就有八百枚炮彈落到附近三百公尺裡土地上!想想看,這仗怎麼打!八天中白天守在工事裡,晚上出擊夜襲,飯也不好好的吃過一頓。到後來,一千五百名士兵和所有下級軍官傷亡快盡了,只剩下一百二十個人,掩護友軍撤退後,才突圍沖出。他腰腿受了重傷,回到後方來調養。年紀還只大你們幾歲,騎馬打槍,樣樣在行,極有意思的!這是你們做人的榜樣!」

  好事醫生的述說,自然煽起了年青學生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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