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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先生,你一天忙到晚,究竟幹嗎?(2)


  他說的自然是真話,住三五天必然又得走路。因為這種肯定也仿佛能給他自己一點快樂。事實上說不定家裡木石工人這時正等待吩咐做什麼樣式花台,一缸子黴豆腐得他加作料和酒,一堆醃肉得他親手熏熏,一些新種花木得上肥料分苗。離家行為不僅出人意外,且常常不免出於自己意外,不趕緊回去可不成。可是急於回去更重要一個理由,自然還是「奪錦標」般盡一些不知道他出門的親友,初見面時那一陣子驚訝。這驚訝的快樂是平分的。為了信實起見,行程雖極急促,且照例到一個地方,必把過去一時他人囑託購買的藥物用品,就方便一一買好,便於一下子放到朋友面前,作個證明。

  這一來,朋友自不免又驚又喜,「哈,你這個洋人,真是個有法術的土行孫!怎麼我們眼睛一打岔,閃不知就不見了你,過幾天你倒又從北京上海看熱鬧回來了!我們一輩子都象有幾根繩子絆住腳後跟,走不動路。你這個怪人,天上地下好象都去得了,就只差不曾從王母娘娘宮殿御花園裡帶蟠桃回來。」

  大先生在這種帶做作的阿諛中,笑得把小眼睛合攏,又裝成謙虛不過神氣,「哪裡哪裡,我是無官一身輕,想上路就上路!不比你們有重要事業,放手不下!到我家裡吃飯去,便飯!不客氣!」吃飯的用意,自然還是準備給人家快樂和驚奇。

  因為王母娘娘的蟠桃雖不曾帶回來,碗口大的山東肥城桃,說不定在飯後就擺上桌子來了。說不定北平通三益的蜜棗杏脯,也被他從三千里外帶回來,請客享受。東西數量雖不多,可是總應有盡有。重要在變戲法般使同鄉當面吃那一驚!

  一切行為願望都出於同一動機,即滿足他人和自己,從平凡生活中多了些不平凡意料之外變化,行為願望中充滿了天真的愛嬌。就因為這種性情,使他在當地成為一個最有趣味的人物,同時也是一個知名之士。

  那點天真稚氣用到同一目的另一方式上,因之同時又增加了他一種特殊記憶力和感覺力。每到一個地方,雖只留下三五天,大先生必然把那地方許多新近發生的種種,弄得清清楚楚。上海電車換了什麼路線,租界添了多少花錢新玩意兒,能領略的三天以內他必可一一領略。北平故宮換了多少新畫,有些什麼特別寶物,圖書館展覽會有多少古版書和插圖本子,他照例在一度觀光後也能記得十分清楚,同時還必然把參觀說明帶回。青島海濱避暑別墅,某某名人住某號門牌,某大飯店要多少錢一天,重要或瑣碎的,凡是能供家鄉朋友開心的事,他也一例記在心上,可以隨問隨答。並且每次這種旅行除了帶回一些故事和吃食外,還必然帶回點較持久能幫助家中人記憶的東西,或是一幅字畫,一塊石頭,一種珍貴的花藥。他自己認為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卻是六年前有一次用同一作風跑到青島去,經由上海港瞎跑了七天,回轉到家裡時,卻從一大堆記憶印象中掏摸出一個樓房的印象來。三個月後就自己設計,自己監工,且小部分還是自己動手調灰壘石,在原有小樓房旁邊空地上,造成了座半中半西的樓房,大小七個房間,上下的窗戶,樓梯和欄幹,房間的天花板顏色,牆壁上彩紙的花樣,無一不象在青島時看見的那座樓房。大先生的用意,原來就是等待在青島教書的兄弟歸來時,如同當年「新豐父老」不可免的那一驚!

  戰爭一來,中國全變了樣子。戰爭空氣起始即影響到大先生一家。恐怕這個山城會要受空襲,大先生把家中女眷送回三百裡外老家去後,房子騰空了,一個人就坐下來等待南北兩方面的消息。北方一個弟弟雖逃出了北平,孩子們可留在孤城中上不了路。南方一個弟弟帶了一團兵上前線,戰爭發生以後即無消息。因此一來大先生在凡事照常中就多添了一分為遠人安全的掛慮。至於這個規模不大的水邊城市,起始是河道運輸暫時的停頓,過不久就恢復了。隨即是對河汽車公路開始了軍事運輸,每天至少有兩三百輛大卡車和其他特種車輛通過,還有一二千輛大小汽車上的外來人轉移疏散到這地方落腳。過不久,中央機關人員物資也疏散到了這個地方,傷兵醫院也成立了。各種市民的集訓,更把這個小城市裝點了幾分戰爭空氣。這種種影響到當地的商業,自必比其他個人生活變化重要。惟這種種影響到大先生時,自然更增加焦慮。他變成了當地一個更忙碌的人物,為國家戰爭消息和家中人安全消息而更忙。第一是北平住家的兄弟一家人,生活情形已完全隔絕。其次是另外一個兄弟,帶了家鄉那一團子弟兵,究竟在什麼地方作戰,作戰情形如何,結果如何,從各方面探聽,都得不到一點消息。後來雖間接知道杭州陷落前,這個部隊曾在嘉善一帶防守,兄弟受傷後,曾在杭州一個醫院治療,杭州一失陷,消息就斷絕了。

  大先生既得不到所需要的消息,因此每天除卻上街走動,還要到幾個相熟軍官處去坐坐,再往郵電局看看信件電訊,往長途電話局問問長沙留守處有無來電,又過河去汽車站看看有無這個部隊中從前方返回來的軍人。可是一切努力都無結果。直到人事方面已感絕望時,大先生還保留一種幻想,以為一定還隔絕在淪陷區什麼小地方,過不多久必可逃脫歸來。

  若照往常情形,大先生必早已悄悄的離開了家,直向前方跑去,看個究竟。現在戰事正還吃緊,中央大小機關都一例陸續向上遷移,前線軍隊情形多保守秘密,交通又不方便,戰事還正在變化中,有逐漸延展到南昌武漢的趨勢。南京一陷落後,內地和江浙一部分地方都失了連絡,受傷的若不是來不及離開醫院,或轉浙贛路時車輛失事,就一定是還在淪陷區了。

  因為一個不可解的信念,大先生總以為到街上或許可從偶然中得到一點消息。即或是頂不幸的消息,也總比懸蕩著好。不想在街上卻和幾個政校學生興奮了一陣。如今在街上有意來找那幾個學生,雖看見好些學生,可不曾碰到原來那幾個。因此預備過河去,上了一隻方頭渡船後,船一時尚未離岸。一會兒,對河那只渡船正向這邊駛來,船上有個兵士眼睛尖利,遠遠的就叫喊:「大老爺,大老爺,有人找你!你家廚子沿河各處找你!」

  大先生只聽到前面幾句話,就照例帶笑回答說:「有人找我。什麼事找我?我又不欠人印字錢,難道縣裡王霸湯懷要請我上衙門打官司?」

  「不是別人,是你家裡的廚子老宋。他說長沙有電話,等你去接,是你家團長來的!」

  「哈呀,團長來了電話了嗎?」

  不待再問情形,就從船頭向河灘一跳,視線既不大好,加之渡船一搖盪,距離便不準確,到地時一隻腳陷在河邊泥淖裡,拔出的是一隻光光的白腳,船上人都大笑起來。大先生全不注意,一面去泥淖中撈取鞋襪,一面還自言自語說:「哈,團長有電話來!」

  半點鐘後,大先生已回轉家中,督促另外一個用人,把樓房中每一處都打掃得乾乾淨淨,窗帷也換了新的。並為受傷回來的軍官,把一切應用物品都準備好了。

  家中廚子回來時,因為在對河要好小婦人處燒了幾口葷煙,喝了一杯子酒,怕上樓被大先生聞嗅得出氣味,就站在院子正中,仰頭對樓廊上的大先生帶點埋怨神情說:「大老爺,你究竟到哪裡去了,我天上地下哪裡不找尋你!

  團長來了電話,要你去接,我全城裡去找你,打上燈籠火把門角落裡也找遍,只不見你!我還以為你過和尚洲買柚子去了!

  大先生不聲不響,聽廚子把謊話說下去,直到廚子自覺話已說得太多,超過當前需要時,大先生方裝成十分生氣故意的罵著:「宋老太爺,好了,得了。你不見我,我知道你還到報館去登過報,城門邊貼過尋人招紙條兒。你這個人,天上地下都找到了,怎麼不到對河『航空母艦』那裡去找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過河的用意。一到婊子家裡就坐了半天商量招郎上門事情,哄那婊子開心。還藉故燈籠火把門角落都照過,你用了多少燈籠火把,開個賬來算算看。……你上來讓我聞聞,你不到『航空母艦』家裡吃葷煙,我一個月加你三十塊錢薪水。」

  廚子老宋摸得准大先生脾氣,知道口中笑話多時必有開心事,因此不再用別的謊話支吾,就說:「大老爺,團長來了電話,我早上聽有喜鵲叫,就知道一定有喜事!」

  「喜事吧!等等團長回來時,我要他先打你二十大板,開革了你,好讓你過河去做那婊子的上門女婿,才是你的大喜事。」

  過了一會兒,大先生在樓下便向兩個朋友宣佈,團長來了電話,人已到長沙,傷勢不重,明天就要坐師長的小汽車回家了。說到這裡時,於是又吩咐廚子老宋說:「你快去宏恩醫院,看看張大夫在不在家,在家裡為我請過來吃飯。他說來,你就學生代表,先還不知道軍官是個過來人,想在談話中給這位軍人一點特殊教育,接談結果竟適得其反,才發現什麼主義什麼路線軍官都比他們明白得多。因此另外不免發生了一種反感,以為這是一個轉變了的軍人,生活充滿了小資產階級氣息,無可救藥。本來預備跟這軍官來學的幾種軍事課程,也無興趣繼續上課了。山城雖小,本地無日無集會,年青學生都甚忙。於是大家就拋下了這個「民族英雄」,轉作其他有意義的活動宣傳去了。

  住處回復了過去半月前那一種靜。

  醫生來時,見樓上大房子空空的,放了許多椅子,牆上還懸了一片三尺見方的黑板,茶几上還有一盒粉筆。知道是屋主人之一,軍官的哥哥,特意為年青學生上軍事學預備的。

  可是一看情形,就知道這種預備是徒勞了。軍官獨自坐在走廊前搖椅上,翻閱一本小小軍用地圖。好象很閒靜,又似乎難於忍受這種閒靜。

  醫生說,「團長,你氣色好多了。你應當走動走動。天氣好,出城去走走好。騎騎馬也無害,你那馬許久不騎,上了膘,怕不會跑路了。人和牲口都得活動一下!」

  軍官說,「當真好象全好了。現在就只走動時腿上有點發麻,別的不覺得什麼了。我不願意用撐架出去,因為近於招遙我還真不願意有人知道我是誰!」

  「可是知道的人已很多了。尤其是那些學生,都歡喜你,崇拜你。」

  「那些可愛的學生嗎?」

  「就是那些人,他們不是要跟你上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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