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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靜(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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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以後,這個人家的清靜被打破了。先是四個學生隨同醫生來作私人慰問,隨後便五個七個來聽故事。好一陣日子,這人家每天照例都有三三五五年青學生進出,或在廊子上談天,或在小院中散步。來到這裡的多懷了一種崇敬之念和好奇心,樂於認識這個民族英雄。或聽他說說前線作戰事情,或提出些和戰爭有關的問題,請他答覆。或取出一個小小本子,逼他簽名。或邀約他出席當地團體集會,聽他講演。 過不久,連那兩個最激進的學生代表,也帶著愧悔之情來拜訪了。凡來過的年青學生,都似乎若有所得,這家中原有的那一分靜,看看便已失去了。 醫生來檢查這個軍官的身體時,每見他正在廊上或院中馬棚邊和學生談話,上至日本天皇,下至母馬,無所不說,醫生總在旁微笑,意思像是對那些年青人說,「怎麼樣,不錯吧。 你們現在可好了,不至於彷徨了吧。這一來你們得到了許多知識,明白了許多事情。戰爭可不是兒戲!要打下去,大家都得學這個人。好好的盡一個戰時公民的責任,準備做一個民族英雄。日子長咧!我們要打三十年仗!」 一群年輕學生走去後,醫生來給這個軍官注射藥針,看了看臉色,聽了聽脈搏,就說,「好多了,比上月好多了。」說了卻望著他好笑,神氣正如先時一樣,意思象要說,「怎麼樣,不錯吧。這是國家的元氣,你的後盾!你還得來盡點義務,好好的教育他們,鼓勵他們,改造他們,國家有辦法的!」 軍官似乎完全懂得他意思,只是報以微笑。很顯然,年青軍官對於這些中學生,是感到完全滿意信託的。 醫生要軍官說說對於這些年輕人的意見,軍官就說,小朋友都很可愛。生氣勃勃,又有志氣,有血性,全是當地優秀分子,將來建國的人材!我聽他們說,實在不想再讀書了要從軍去。我勸他們要從軍先去受正式軍校訓練,卻都不樂意,倒想將來參加遊擊戰。照讀書人說法,這只是浪漫情緒的擴張。可能做詩人,卻不能作一個很好下級軍官。這種年齡一定是這麼打算。他們都以為我瞭解他們,同情他們。我真正應當抱歉,雖同情他們,實在不大瞭解他們。他們對於戰爭,同我們做軍人的看法似乎不大容易完全一致。詩意太多,太不切近事實。一切得慢慢來,從各種教育幫助上提到實踐上去。」 醫生說,「可是他們都很崇拜你!」 軍官只是笑,對醫生說的完全表示同意,卻保留了一點不說,「這崇拜是無意義的,至少這崇拜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 因為目下的問題,單是崇拜還不成!事情是要人去做的!」 一個學生和一個軍人,對於戰爭的認識,當然不會一致。 從不離開學校的青年學生,很容易把「戰爭」二字看成一個極其抽象的名詞。這名詞包含了一點幻想的悲壯與美麗同榮譽或恐怖,百事綜合組成一章動人偉大的詩歌。至於一個身經百戰的軍人呢,戰爭不過一種「事實」而已。完全是一種十分困難而又極其簡單的事實。面對這種事實時,只是「生」和「死」,別無他事可言。在炮火密集鋼鐵崩裂中,極端的沉靜,忍耐,縱難戰勝,尚可持久。至於慌亂,緊張,以及過分的勇敢,不必要的行動,只是白白犧牲罷了。戰爭既是一種單純的事實,便毫無浪漫情緒活動餘地。一個軍人對於戰爭的態度,就是服從命令,保衛土地。無退卻命令,炮火雖猛,必依然守定防線不動。死亡臨頭,沉默死去,腐爛完事。受傷來不及救濟,自己又無力爬回後方,也還是躺在濕濕的泥土凹坑中,讓血液從傷口流盡,沉默死去。若幸而脫出,或受傷退下,傷癒後別無他事可作,還要再作準備,繼續上前,直到戰爭結束或自己生命被戰爭所結束時為止。在生和死的邊際上,雖有無數動人的壯烈慘痛場面,可是一切文學名詞完全失去其意義,英雄主義更不能生根。凡使後方年輕人感動的記載,在前方就決不會有誰感動。大家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忍受。為國家前途,忍受。為戰勝敵人,忍受。 因此一來,到這些年輕學生把好奇心稍稍失去後,對於這個半年來在猛烈炮火直接教育下討生活的軍人,自然重新發現了些事情。主要的是慢慢的覺得這是一個十分單純的傢伙,談什麼都不大懂。便是戰爭,所懂的也好像是另外一套,並不與年輕學生想像中的戰爭相同。尤其是對於青年學生很熱心想參加遊擊戰,卻不願受正規軍事訓練,認為是浪漫情緒的表現,不切事實,缺少對戰爭應有的共同認識,損害了年青人的自尊心。於是一群年青學生,在意識中恢復了讀書人對軍人的傳統觀念,以為這個軍人雖有教養,有實際經驗,還是一個「老粗」。而且政治頭腦不發達,對戰爭認識還不夠深刻。那兩個更熱心的學生代表,先還不知道軍官是個過來人,想在談話中給這位軍人一點特殊教育,接談結果竟適得其反,才發現什麼主義什麼路線軍官都比他們明白得多。因此另外不免發生了一種反感,以為這是一個轉變了的軍人,生活充滿了小資產階級氣息,無可救藥。本來預備跟這軍官來學的幾種軍事課程,也無興趣繼續上課了。山城雖小,本地無日無集會,年青學生都甚忙。於是大家就拋下了這個「民族英雄」,轉作其他有意義的活動宣傳去了。 住處回復了過去半月前那一種靜。 醫生來時,見樓上大房子空空的,放了許多椅子,牆上還懸了一片三尺見方的黑板,茶几上還有一盒粉筆。知道是屋主人之一,軍官的哥哥,特意為年青學生上軍事學預備的。 可是一看情形,就知道這種預備是徒勞了。軍官獨自坐在走廊前搖椅上,翻閱一本小小軍用地圖。好象很閒靜,又似乎難於忍受這種閒靜。 醫生說,「團長,你氣色好多了。你應當走動走動。天氣好,出城去走走好。騎騎馬也無害。你那馬許久不騎,上了膘,怕不會跑路了。人和牲口都得活動一下!」 軍官說,「當真好象全好了。現在就只走動時腿上有點發麻,別的不覺得什麼了。我不願意用撐架出去,因為近於招遙我還真不願意有人知道我是誰!」 「可是知道的人已很多了。尤其是那些學生,都歡喜你,崇拜你。」 「那些可愛的學生嗎?」 「就是那些人,他們不是要跟你上課嗎?我聽他們說,你肯教他們,都很高興,這比平時軍訓有實用意義得多!」 「可是他們一定為別的事情忙,上了兩課,就不來了。這玩意兒實在也是很乾燥的。比學什麼還死板,又不具體。」 軍官提起了這件事情時,似乎不大愉快,翻出一幅地圖指定某一點給醫生看,「這裡情形越來越糟了,不久會要受攻擊的。這裡得有人!我腿好了,要回到那邊去。他們一定希望我早些去。」 「你不是還有兩個月休假嗎?」 「讓別人去休息吧,你不知道我住在這裡兩個月,已悶慌了。雖只兩個月,好象有了兩年,這樣住下去,同老太爺似的,哪能習慣?前面老朋友多著,都在炮火裡,我留在這裡,心中發慌!」 三 師部來了急電,限這個少壯上校軍官五天內率領那兩連傷癒兵士,向常德集中,並接收常澧師管區四營壯丁,作為本團補充。 過不多久,家中人都知道了。對這件事話說得很少,年紀極輕的新婦,一個教會中學畢業生,身材小小的,臉白白的,穿著素樸,待客人去盡後,方走過大房來,站在門邊輕聲說,「聽說來了電報,你又要去了。你不是說可以休養三個月,現在腿還不好,走路時木木的?等腳好一點走,方便得多。」 「他們要人,大家都正在拚命,我這樣住下來算什麼生活!」 「那什麼時候動身?坐船去,坐汽車去?」 「你理理我那衣箱去。我只要那黑色衣箱,衣服不必多帶。」 「明天就要走嗎?我娘還在路上。」新婦眼睛已濕,勉強抑止著感情,「醫生說你還不宜上火線!」 「醫生剛走!我全好了,不會出毛病。等等我同你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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