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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虹錄(3)


  描寫那母鹿身體另外一部分時,那溫柔獸物如何近於一個人。

  那母鹿因新的愛情從目光中流出的溫柔,更寫得如何生動而富有人性。

  她把那幾頁文章擱到膝蓋上,輕輕籲了一口氣。好像腳上的一隻襪子已被客人用文字解去,白足如霜。好像聽到客人低聲的說,「你不以為褻瀆,我喜歡看它,你不生氣,我還將用嘴唇去吻它。我還要沿那個白楊路行去,到我應當到的地方歇憩。我要到那個有蔭蔽處,轉彎抹角處,小小井泉邊,茂草芊綿,適宜白羊放牧處。總之,我將一切照那個獵人行徑作去,雖然有點傻,有點癡,我還是要作去。」

  她感覺地位不大妥當,趕忙把腳併攏一點,衣角拉下一點。不敢再把那個故事看下去,因此裝著怕冷,伸手向火。但在非意識情形中,卻拉開了火爐門,投了三塊煤,用那個白銅火鉗攪了一下爐中熾燃燒的炭火。「火是應當充分燃燒的!

  我就喜歡熱。」

  「看完了?」

  搖搖頭。頭隨即低下了,相互之間都覺得有點生疏而新的情感,起始混入生命中,使得人有些微恐怖。

  第二回搖搖頭時,用意已與第一回完全不同。不在把「否認」和「承認」相混,卻表示唯恐窗外有人。事實上窗外別無所有,惟輕雪降落而已。

  客人走近窗邊,把窗簾拉開一小角,拂去了窗上的蒙霧,向外張望,但見一片皓白,單純素淨。窗簾垂下時,「一片白,把一切都遮蓋了,消失了。象徵……上帝!」

  房中爐火旁其時也就同樣有一片白,單純而素淨,象徵道德的極致。

  「說你的故事好。且說說你真的怎麼捉那只鹿罷。」

  「好,我們好好烤火,來說那個故事……我當時傍近了它,天知道我的心是個什麼情形。我手指撫摸到它那腳上光滑的皮毛,我想,我是用手捉住了一隻活生生的鹿,還是用生命中最纖細的神經捉住了一個美的印象?亟想知道,可決不許我知道。我想起古人形容女人手美如荄荑,如春蔥,如玉筍,形容寒儉或富貴,總之可笑。不見過鹿瑩瑩如濕的眼光中所表示的母性溫柔的人,一定希奇我為什麼吻那個生物眼睛那麼久,更覺得荒唐,自然是我用嘴去輕輕的接觸那個美麗生物的四肢,且順著背脊一直吻到它那微瘦而圓的尾邊。我在那個地方發現一些微妙之漩渦,仿佛詩人說的藏吻的窩巢。它的頰上,臉頰上,都被覆上纖細的毫毛。它的頸那麼有式樣,它的腰那麼小,都是我從前夢想不到的。尤其夢想不到,是它哺小鹿的那一對奶子,那麼柔軟,那麼美。那鹿在我身邊竟絲毫無逃脫意思,它不驚,不懼。似乎完全知道我對於它的善意,一句話不必說就知道。倒是我反而有點惶恐不安,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我望著他的眼睛:我們怎麼辦?我要從它溫柔目光中取得回答,好像聽到它說:「這一切由你。」「不,不,一點不是。它一定想逃脫,遠遠的走去,因為自由,這是它應有的一點自由。」

  「是的,他想逃走,可是並不走去。因為一離開那個洞穴,全是一片雪,天氣真冷。而且……逃脫與危險感覺大有關係,目前有什麼危險可言?……」

  「你怎麼知道它不想逃脫,如果這只鹿是聰明的,它一定要走去。」

  「是的,它那麼想過了。其所以那麼想,就為的是它自以為這才像聰明,才像一隻聰明的鹿應有的打算。可是我若像它那麼作,那我就是傻子了,我覺得我說的話它不大懂,就用手和嘴唇去作補充解釋,撫慰它,安靜它。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去做。到後,我摸摸它的心,就知道我們已熟悉了,這自然是一種奇跡,因為我起始聽到它輕輕的歎息——一隻鹿,為了理解愛而歎息,你不相信嗎?」

  「不會有的事!」

  「是的,要照你那麼說話,決不會有。因為那是一隻鹿!

  至於一個人呢,比如說——唉,上帝,不說好了。我話已經說得太多了!」

  相互沉默了一會兒。

  「不熱嗎?我知道你衣還穿得太多。」客人問時隨即為作了些事。也想起了些事,什麼都近於抽象。

  不是詩人說的就是瘋子說的。

  「詩和火同樣使生命會燃燒起來的。燃燒後,便將只剩下一個藍焰的影子,一堆灰。」

  二十分鐘後客人低聲的詢問,「覺得冷嗎?披上你那個……」並從一堆絲質物中,把那個細鼠灰披肩放到肩上去,「窗簾上那個圖案古怪,我總覺得它在動。」事實上,他已覺得窗簾上花馬完全沉靜了。

  主人一面攪動爐火,一面輕輕的說,「我想起那只鹿,先前一時怎麼不逃走?真是命運。」說的話有點近於解嘲,因為事情已經成為過去了。

  沉默繼續佔領這個有橘紅色燈光和熊熊爐火的房間。

  第二天,主人獨自坐在那個火爐邊讀一個信。

  □□:我好像還是在做夢,身心都虛飃飃的。還依然吻到你的眼睛和你的心。在那個夢境裡,你是一切,而我卻有了你,展露在我面前的,不是一個單純的肉體,竟是一片光輝,一把花,一朵雲。一切文字在此都失去了他的性能,因為詩歌本來只能作為次一等生命青春的裝飾。白色本身即是一種最高的道德,你已經超乎這個道德名辭以上。

  所羅門王雅哥說:「我的妹子,我的鴿子,你臍圓如杯,永遠不缺少調和的酒。」我第一次沾唇,並不擔心醉倒。

  葡萄園的果子成熟時,飽滿而壯實,正象徵生命待贈與,待擴張。不採摘它也會慢慢枯萎。

  我歡喜精美的瓷器,溫潤而瑩潔。我昨天所見到的,實強過我二十年來所見名瓷萬千。

  我喜歡看那幅元人素景,小阜平岡間有秀草叢生,作三角形,整齊而細柔,縈迴迂徐,如雲如絲,為我一生所僅見風景幽秀地方。我樂意終此一生,在這個處所隱居。

  我仿佛還見過一個雕刻,材料非銅非玉,但覺珍貴華麗,希有少見。那雕刻品腿瘦而長,小腹微凸,隨即下斂,一把極合理想之線,從兩股接榫處展開,直到腳踝。式樣完整處,如一古代希臘精美藝術的仿製品。藝術品應有雕刻家的生命與尊貴情感,在我面前那一個仿製物,依據可看到神的意志與莊嚴的情感。

  這藝術品的形色神奇處,也令人不敢相信。某一部分微帶一片青漬,某一部分有兩粒小小黑痣,某一部分並有若干美妙之漩渦,仿佛可從這些地方見出上帝手藝之巧。這些漩渦隱現於手足關節間,和臉頰頸肩與腰以下,真如詩人所謂「藏熱吻的小杯」。在這些地方,不特使人只想用嘴唇輕輕的去接觸,還幻想把自己整個生命都收藏到裡邊去。

  白合花頸弱而秀,你的頸肩和它十分相似。長頸托著那個美麗頭顱微向後仰。燈光照到那個白白的額部時,正如一朵白合花欲開未開。我手指發抖,不敢攀折,為的是我從這個花中見到了神。微笑時你是開放的白合花,有生命在活躍流動。你沉默,在沉默中更見出高貴。你長眉微蹙,無所自主時,在輕顰薄媚中所增加的鮮豔,恰恰如淺碧色白合花帶上一個小小黃蕊,一片小墨斑。……

  這一切又只像是一個抽象。

  三

  這個記錄看到後來,我眼睛眩瞀了。這本書成為一片藍色火焰,在空虛中消失了。我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那個「房間」,重新站到這個老式牌樓下。保留在我生命中,似乎就只是那麼一片藍焰。保留到另外一個什麼地方,應當是小小的一撮灰。一朵枯乾的梅花,在想像的時間下失去了色和香的生命殘餘。我只記得那本書上第一句話:神在我們生命裡。

  我已經回到了住處。

  晚上十一點半,菜油燈一片黃光鋪在黑色檯面上,散在小小的房間中。試遊目四矚,這裡那裡只是書,兩千年前人寫的,一萬里外人寫的,自己寫的,不相識同時人寫的;一個灰色小耗子在書堆旁燈光所不及處走來走去。那分從容處,正表示它也是個生物,可是和這些生命堆積,卻全不相干。使我想起許多讀書人,十年二十年在書旁走過,或坐在一個教堂邊讀書講書情形。我不禁自言自語的說,「唉,上帝,我活下來還應當讀多少書,寫多少書?」

  我需要稍稍休息,不知怎麼樣一來就可得到休息。

  我似乎很累,然而卻依然活在一種有繼續性的荒唐境界裡。

  燈頭上結了一朵小花,在火焰中開放的花朵。我心想,「到火息時,這花才會謝落,正是一種生命的象徵。」我的心也似乎如焚如燒,不知道的是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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