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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虹錄(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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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無聲音的言語,彼此之間都似乎能夠從所說及的話領會得出,意思毫無錯誤。到這時節,主人笑笑,沉默了。一個聰明的女人的羞怯,照例是貞節與情欲的混合。微笑與沉默,便包含了獎勵和趨避的兩種成分。 主人輕輕的將腳尖舉舉,(你有多少傻想頭,我全知道! 可是傻得並不十分討人厭。) 腳又稍稍向裡移,如已被吻過後有所逃避。(夠了,為什麼老是這麼傻。) 「你想不出你走路時美到什麼程度。不拘在什麼地方,都代表快樂和健康。」可是客人開口說的卻是「你喜歡爬山,還是在海灘邊散步?」 「我當然歡喜海,它可以解放我,也可以滿足你。」主人說的只是「海邊好玩得多。潮水退後沙上濕濕的,冷冷的,光著腳走去,無拘無束,極有意思。」 「我喜歡在沙子裡發現那些美麗的蚌殼,美麗真是一種古怪東西。」(因為美,令人崇拜,見之低頭。發現美接近美不僅僅使人愉快,並且使人嚴肅,因為儼然與神對面!) 「對於你,這世界有多少古怪東西!」(你說笑話,你崇拜,低頭,不過是想起罷了。你並不當真會為我低頭的。你就是個古怪東西,想想許多不端重的事,卻從不做過一件失禮貌的事,很會保護你自己。) 「是的,我看到的都是別人疏忽了的,知道的好像都不是『真』的,居多且不同別人一樣的。這可說是一種『悲劇』。」 (譬如說,你需要我那麼有禮貌的接待你嗎?就我知道的說來,你是獎勵我做一點別的事情的。) 「近來寫了多少詩?」(語氣中稍微有點嘲諷,你成天寫詩,熱情消失在文字裡去了,所以活下來就完全同一個正經紳士一樣的過日子。) 「我在寫小說。情感荒唐而誇飾,文字豔佚而不莊。寫一個荒唐而又浪漫的故事,獨自在大雪中獵鹿,簡直是奇跡,居然就捉住了一隻鹿。正好像一篇童話,因為只有小孩子相信這是可能的一件真實事情,且將超越真實和虛飾這類名詞,去欣賞故事中所提及的一切,分享那個故事中人物的悲歡心境。」(你看它就會明白。你生命並不缺少童話一般荒唐美麗的愛好,以及去接受生活中這種變故的準備。你無妨看看,不過也得小心!」) 主人好像完全理解客人那個意思,因此帶著微笑說,「你故事寫成了,是不是?讓我看看好。讓我從你故事上測驗一下我的童心。我自己還不知道是否尚有童心!」 客人說:「是的,我也想用你對於這個作品的態度和感想,測驗一下我對於人性的理解能力。平時我對於這種能力總覺得懷疑,可是許多人卻稱讚我這一點,我還缺少自信。」 主人因此低下頭,(一朵白合花的低垂。)來閱讀那個「荒唐」故事。在起始閱讀前,似乎還擔心客人的沉悶,所以間不久又抬起頭瞥客人一眼。眼中有春天的風和夏天的雲,也好受,也好看。客人於是說,「不要看我,看那個故事吧。不許無理由生氣著惱。」 「我看你寫的故事,要慢慢的看。」 「是的,這是一個故事,要慢慢的看,才看得懂。」 「你意思是說,因為故事寫得太深——還是我為人太笨?」 「都不是。我意思是文字寫得太晦,和一般習慣不大相合。 你知道,大凡一種和習慣不大相合的思想行為,有時還被人看成十分危險,會出亂子的!」 「好,我試一試看,能不能從這個作品發現一點什麼。」 於是主人靜靜的把那個故事看下去。客人也靜靜的看下去——看那個窗簾上的花馬。馬似乎奔躍於廣漠無際一片青蕪中消失了。 客人覺得需要那麼一種對話,來填補時間上的空虛。 ……太美麗了。一個長得美麗的人,照例不大想得到由於這點美觀,引起人多少惆悵,也給人多少快樂! ……真的嗎。你在說笑話罷了。你那麼呆呆的看著我腳,是什麼意思?你表面老實,心中放肆。我知道你另外一時,曾經用目光吻過我的一身,但是你說的卻是「馬畫得很有趣味,好像要各處跑去。」跑去的是你的心!如今又正在作這種行旅的溫習。說起這事時我為你有點羞慚,然而我並不怕什麼。我早知道你不會做出什麼真正嚇人的行為。你能夠做的就只是這種漫遊,仿佛第一個旅行家進到了另外一個種族宗教大廟裡,無目的的遊覽,因此而彼,帶著一點惶恐敬佩之忱,因為你同時還有犯罪不淨感在心上占絕大勢力。 ……是的,你猜想的毫無錯誤。我要吻你的腳趾和腳掌,膝和腿,以及你那個說來害羞的地方。我要停頓在你一身這裡或那裡。你應當懂得我的期望,如何誠實,如何不自私。 ……我什麼都懂,只不懂你為什麼只那麼想,不那麼作。 房中只兩人,院外寂靜,惟聞微雪飄窗。間或有松樹上積雪下墮,聲音也很輕。客人仿佛聽到彼此的話語,其實聽到的只是自己的心跳。 爐火已漸熾。 主人一面閱讀故事,一面把腳尖微觸地板,好像在指示客人,「請從這裡開始。我不怕你。你不管如何胡鬧也不怕你。 我知道你要做些什麼事,有多少傻處,慌慌張張處。」 主人發柔而黑,頸白如削玉刻脂,眉眼斌媚迎人,頰邊帶有一小小圓渦,胸部微凸,衣也許稍微厚了一點。 目光吻著發間,發光如髹,柔如絲綢。吻著白額,秀眼微閉。吻著頰,一種不知名的芳香中人欲醉。吻著頸部,似乎吸取了一個小小紅印。吻著胸脯,左邊右邊,衣的確稍厚了一點。因此說道: 「□□,你那麼近著爐子,不熱嗎?」 「我不怕熱,我怕憐!」說著頭也不抬,咕咕的笑起來。 「我是個貓兒,一只好看不喜動的暹羅貓,一到火爐邊就不大想走動。平日一個人常整天坐在這裡,什麼也不想,也不做。」 說時又咕咕的笑著。 「文章看到什麼地方?」 「我看到那只鹿站在那個風雪所不及的孤獨高岩上,眼睛光光的望著另一方,自以為十分安全,想不到那個打獵的人,已經慢慢地向它走去。那獵人滿以為伸一手就可捉住它那只瘦瘦的後腳,他還閉了一隻眼睛去欣賞那鹿腳上的茸毛,正像十分從容。你描寫得簡直可笑,想像不真。美麗,可不真實。」 「請你看下去!看完後再批評。」 看下去,笑容逐漸收斂了。他知道她已看到另一個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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