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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摘星錄(4)


  過去一時她曾對那老朋友說,「人實在太可怕了,到我身邊來的,都只想獨佔我的身心。都顯得無比專制而自私,一到期望受了小小挫折,便充滿妒和恨。實在可怕。」然而那老朋友對於這個問題卻回答得很妙,「人並不可怕。倘若自己情緒同生活兩方面都穩得住,友誼或愛情都並無什麼可怕處。你最可擔心的事,是你關心肉體比關心靈魂興趣濃厚得多。梳一個頭費去一點鐘,不以為意,多讀半點鐘書,便以為太累。

  且永遠藉故把日子混下去,毫無勇氣重新好好做個人,這對你前途,才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可是,這是誰的過失?愛她,瞭解她,說到末了,不是因妒嫉就是因別的忌諱,帶著不愉快痛苦失望神情,遠遠走開,死的死去,陌生的又從無勇氣無機會來關心她,同情她。

  只讓她孤單單無望無助的,活到這個虛偽與俗氣的世界中。一個女人,年紀已二十六歲,在這種情形下她除了聽機會許可,懷著寬容與憐憫,來把那個大學生收容在身邊,差遣使喚,做點小小事情,同時也為這人敷粉施朱,調理眉發,得到生命的意義,此外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滿足一個女人那點本性?

  所以提到這點時,她不願意老朋友誤解,還同老朋友說,「這不能怪我,我是個女人,你明白女人有的是天生弱點,要人愛她。哪怕是做作的熱情,無價值極庸俗的傾心,總不能無動於中,總不忍過而不問!姐姐不明白,總以為我會嫁給那一個平平常常的大學生,所以就走開了。就是你,你不是有時也還不明白,不相信嗎?我其實永遠是真實的,無負於人的!」

  老朋友說,「可是這忠實有什麼用?既不能作你不專一的辯護,也不能引起你做人的勇氣,你明白的。若忠實只在證明你做愛興趣濃於做人興趣,目前這生活,對你有些什麼前途你想像得出!到你真真實實感到這個老朋友為你不大自重,同你已當真疏遠時,你應當會有點痛苦的。尤其是你若體會得出將來是什麼,對你實在十分可怕!」

  她覺得有點傷心,就賭氣說:「大家都看不起我,也恨我。

  什麼我都不需要,我希望單獨。」

  老朋友明白那是一句反話,所以說:「是的,這麼辦你當然覺得好。因為可以使你單獨享受大學生的殷勤,這對你目前不是一件壞打算!可是一個人決不能完全放下『過去』,也無法不考慮『將來』,你比別人更理會這一點。一時不自量的結果,對於一個女人,將來會悔恨終生。你自己去好好想三五天,再決定你應作的事。」

  於是老朋友沉默了。日月流轉不息,一切過去的,自然仿佛都要成為一種「過去」,不會再來了。來到身邊的果然就只是那個大學生。不是她思索的結果,只是習慣的必然。

  四

  她回到住處後,一些回憶咬著她的心子。把那束高原藍花插到窗前一個小小觚形瓶中去。換了點養花水,無事可作,便坐下來欣賞這一叢小花。同住的還不回來,又還不到上燈吃飯時候,黃昏前天氣悶熱而多雲。她知道她實在太累,身心兩方面若果都能得到一個較長時期的休息,對於她必大有幫助。

  過了一陣,窗口邊那束藍花,看來竟似乎已經萎悴了,她心想,「這東西留在這裡有什麼用處。」可是並不去掉它。她想到的正像是對於個人生命的感喟,與瓶花又全不相干。因此聯想及老朋友對於一個人生命的一點意見,玩味這種抽象觀念,等待黃昏。「其實生命何嘗無用處,一切純詩即由此產生,反映生命光影神奇與美麗。任何肉體生來雖不可免受自然限制,有新陳代謝,到某一時必完全失去意義,詩中生命卻將百年長青。」生命雖能產生詩,如果肉體已到毫無意義,不能引起瘋狂時,詩歌縱百年長青,對於生命又有何等意義?

  一個人總不能用詩來活下去,尤其是一個女人,不能如此。尤其是她,她自以為不宜如此。

  不過這時節她倒不討厭詩。老朋友儼然知道她會單獨,在單獨就會思索,在思索中就會寂寞,特意給了她一個小小禮物,一首小詩。是上三個月前臨離開她時留下的。與詩同時還保留下一個令人難忘的印象。她把詩保留到一個文件套裡,在印象中,卻保留了一種溫暖而微帶悲傷的感覺。那詩在一般說來有點怪。

  小瓶口剪春羅還是去年紅,
  這黃昏顯得格外靜,格外靜。
  黃昏中細數人事變遷,
  見青草向池塘邊沿延展。
  我問你,這應當「惆悵」,還應當「歡欣」?
  小窗間有夕陽薄媚微明。
  青草鋪敷如一片綠雲,
  綠雲相接處是天涯。
  詩人說「芳草碧如茵,人遠天涯近,」
  這比擬你覺得「近情」,「不真」?
  世界全變了,世界全變了,
  是的,一切都得變,
  心上虹霓雨後還依然會出現。
  溶解了人格和靈魂,叫做「愛」。
  人格和靈魂需幾回溶解?
  愛是一個古怪字眼兒,燃燒人的心,
  正因為愛,天上方懸掛千萬顆星(和長庚星)。
  你在靜中眼裡有微笑輕漾,
  你黑髮同蒼白的臉兒轉成抽象。

  溫暖的文字溫暖了她的心,她覺得快樂也覺得惆悵。還似乎有點憐憫與愛的情緒,在心上慢慢生長。可是弄不清楚是愛自己的過去,還是憐憫朋友的當前。又似乎有一種模糊的欲念生長,然而這友誼卻已超過了官能的接近,成為另外一種抽象契合多日了。為了對於友誼印象與意象的捕捉,寫成為詩歌,這詩歌本身,其實即近於一種抽象,與當前她日常實際生活所能得到的,相隔好象太遠了。她欣賞到這種友誼的細微感覺時,不免有點怨望,有點煩亂,有點不知所主。

  小瓶中的剪春羅也已萎悴多日。池塘邊青草這時節雖未見,卻知道它照例是在繁蕪中向高處延展,迷目一望綠。小窗口長庚星還未到露面時。……這一切都象完全是別人事情,與她渺不相涉。自己房中仿佛什麼都沒有,心上也虛廓無邊,填滿了黃昏前的寂靜。

  日頭已將落盡,院子外闊大楠木樹葉在微風中輕輕動搖,恰如有所招邀。她獨自倚靠在窗口邊,看天雲流彩,細數詩中的人事,不覺自言自語起來,「多美麗的黃昏,多可怕的光景!」正因為人到這種光景中,便不免為一堆過去或夢景,身心都感到十分軟弱,好象什麼人都可以把她帶走。只要有一個人來說,「我要你,你跟我走,」就不知不覺會隨那個人走去。她要的人既不會在這時走來,便預感到並不要的那個大學生會要來。只好坐下來寫點什麼,意思像是文字可固定她的願望。帶她追想「過去」,方能轉向「未來」,抵抗那個實際到不可忍受的「當前」。她取出紙筆,試來給老朋友寫一個信,告他一點生活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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