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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設(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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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夢怕人得很。我……」 「見你的鬼!我問你,今晚上同我到船上去,好不好?」 「我沒有錢。」 「要錢麼?你同我去還要錢,蠢死人。」 「無錢老婊子理你?」 「我引你去看我的水牛。嚇壞你。有一身白肉,一個圓臉,一個寬……」「一定?」 「一定。」 「我仍然在這裡等你。」 「你不要到別處去。」 …… 同伴兩個人走到河邊,爬到一個小船的艙裡去,在擺有鴉片煙燈的低低木床邊沿,坐得是一個肥碩健壯的辰谿女人。 「苗子,你帶你的同伴來了。」 「帶來讓你看,就是我說的老弟。是初出山的老虎,因為陌生,他一切都怕。」 女人不信,白眼搖頭,「老弟?老哥,大五歲,是不是? 那樣子不知道有幾個婦人同他好過,怕什麼?說鬼話!」 工人害臊了,不好意思臉紅了。女人見到,明白話一試驗就試驗出來了,拍手大笑。 「苗子不說假話,你瞧,我只一下,臉龐就紅了。原是十八歲後生家,十八歲閨女,在人面前紅臉,小雛兒,只能算一只有老虎樣子的貓。」 兵士望到工人做一個怪臉嘴,要他放肆一點,坐到婦人腿上去,工人只呆呆的坐在一邊。鄰船上有人用澆筒舀河水,咚的一聲,工人聽到心裡一驚,想出去看看,就到艙外去望河水。 河上白茫茫一片薄霧。一些遠近船上的燈,大小如星子,閃爍於水面,情調一切象昨日。 在外艙的工人聽到裡面兵士縱聲的笑,以及女人小聲的唱歌,心上有一件東西想擺脫可做不到。他到後又仍然躬身進到艙裡去了,到了艙裡時女人遞了一枝煙,不知道擦自來火。 女人同兵士說,「你這個老弟象犯了案的人。」 兵士把話誇張的回答了,「就是昨晚上,做了事情,你瞧那手,還帶了傷。」 工人懂到這是個笑話。工人估計到兵士說謊的口,有那麼一拳打去的意思,但是,聽到末了,聽到兵士又說到這案子是為女人而起,工人不自然的而又悍暴的笑了。 第二次被兵士嗾使接近婦人的他,毫不思索的把那只健全的做工的手,抓著婦人的裸露的膀子了。在這樣新的把握下,婦人用著本能的知識,懂到這男子對於她已經燃燒一種情欲的火焰,那力量,那含有暴亂的不能節制的原始人野性,已經從最深的一處暴露了,這婦人於是便用了好奇的心情,瞅著工人。她這樣作是使工人苦惱的。她要虐待這男子,使男子不能在今晚上離開,要在她身上盡一些屬男子漢應盡的義務。 兵士躺在一旁燒煙,慢慢的滾煙泡,仿佛一點不注意到他們。把煙燒好,喊婦人吃煙,婦人搖頭。 「你想吃別的,我懂。」 「什麼別的?你冤枉人我要生氣的。」 「你歡喜生氣也好,聽人說觀音菩薩生氣才美。」 「什麼觀音如來佛,你的口除了吃東西就得說混話,要喝酒不喝?喝我就叫船來。」 這時河面正駛過一隻小船,船上賣豬蹄,賣煙,賣酒。把船滿河劃去,一個人曳長了聲音喊叫出各樣名字,有人叫喚時就將船泊攏來,從船裡遞出紅燒的熱的豬蹄同燙好的白酒。 工人聽到這個喊聲,記起身上的錢的數目了。他知道這不能賒帳,恐怕兵士答應了婦人卻拿錢不出,趕忙接應說才吃過飯不久,還打嗝。 婦人似乎懂這個意思,因為許多人喝一杯酒或者本來說是打噎的也好了,今天應當輪到自己做東了,自己就爬出去掀篷,尖聲的叫把船泊過來,問有什麼菜下酒。那只小船到後系定了,婦人跳到那船上去了。 「我們回去,慢了又要挨打。」 「你怕打麼?」 「我要轉去,我留到這裡有什麼用處?」 「有用,你不看別人為你買酒去了麼?」 「為我?」 「不是為你是為哪個?」 「我知道她為哪一個!?我要先回去了。」 兵士輕輕的說道:「呆子,你回去做什麼?到這裡住一夜試試,你可以明白許多事情。」 工人不再作聲了,害著羞,想像這句話那些為自己所不分明的意思,他這時,記起昨晚上的事情來了。記起那個牧師的樣子,記起那一釘錘,同到結果的種種,再上溯又記起拉木料車時同伴所說的一切話語。他記得事情太多,有點不安了。 他從兵士身邊挨過去,要上岸。 「怎麼樣?」 「我要回去。」 「慢一點,喝一杯酒!」 「我不喝酒。」 「為什麼?」 「我不喝酒。」 兩人正爭持著,聽到婦人在那小船上喊人,問要多少酒。 兵士說,「弟兄要走。」 婦人以為是笑話,就仍然當笑話答應,說,「既然要走,就請便,讓他上岸去,我們喝個醉。」 工人聽到這個話。推開船頭篾篷,跳上岸,從甬道上飛奔走去了。 婦人聽到聲音了,從小船上喊,「不要走!不要走!」到後回到自己船上,看到兵士,就罵兵士為什麼放走了他,兵士乾笑,因為他看出婦人的野心了,他笑婦人貪心不足。 兵士是願意把工人打發走後作些別的事情的。 六 因為××市去××地方只是四個小時,照例牧師來往兩處是極平常的事情,所以牧師失蹤的第二天,毫不為教會致疑,到第四天×牧師的屍骸被人在河口發現時,這謀殺事件才露出傳遍了×市。但這件事究竟為什麼緣故而起,沒有一個人能明白的。因為在牧師身上,發現一個金十字架同一個錢包,所有東西完全沒有失去,所以這謀殺方向就轉到搶劫以外的意義上去了。既不是搶劫,那末只有復仇了。但什麼人會同牧師結仇?中國的官同教會,皆不大好意思疑心到工人同河街上一切市民的,因為他們知道這些人是不會同一個美國牧師有仇怨的。 ×市出了這樣大事,照例是管理×市行政長官懸賞緝凶,照例領事館就拍了電報回本國去,照例就有從××來的新聞記者,由各方面探聽了一些消息,誇張的毫不落實的寫了一篇通信放到次日的報上,用次號字刊登出來,而且這新聞,一個月後所有在中國各地方的傳教師,就皆從中外新聞紙上知道在××發生這樣一件不幸事情了。 有一點事還可以記述,就是駐××山上的軍隊,為了這個緣故,被調防到另一個地方去了。這算是最嚴重的適當的處置,因為軍隊駐到這裡,卻不能使一個喝酒的牧師不為一個工人無意中用鐵錘打死。 但是自從那件事情發生後,有了兩個月,官廳同教會還是察不出那死者的理由。這裡就輪到一個故事的佈置了,按照了一個時代的風氣,按照了一種最通常的執政者無恥的習慣,就是由中國官廳藉口說是「共產黨有意破壞中美邦交」所行的一種手段,請求美國外交官諒解,領事方面則在承認這假定是一個最有益於中美邦交的估計以外,也照例請求中國賠一點款,且在換文裡聲明把這筆錢捐到××將來的大學裡面去,作為紀念這為敦睦中美邦交而死去的牧師。中國官廳凡是這類事自無有不答應的道理,款項數目何況又不多,息事寧人,派交涉員來去商量了幾次,雙方很爽利的就把這件事結束了。 那個鄉下來的人還是依然做他三毛錢一天的粗工,先是還常常做夢,夢到那三鐵錘前後的事情,還不忘記那個軟軟的身體倒下去的情形,以及拖著那只又體面又長大的皮靴時,想同樣也得到那麼一雙皮靴的一種感覺。但是,這些事是不適宜於保留到這種人記憶裡很久的,正如這樣人不適宜於為一種不合事實的欲望所苦惱一樣,人們的心是十分健康的,缺少病態的,所以他能夠把自己處置到新的生活上面,不必記那些無意中作成的錯事。他對於這事也不驕傲,也不慚愧,久而久之這件事他就忘記了。 到第二年四月,教會方面為那牧師在工程處選地建築一座紀念亭時,派十個人挖地基平土,那鄉下的人也有分,因為特別勤快做工,得了一點獎賞,他拿這個錢就到當日同兵士所到過的船上去,同那個肥臀大腳女人住了一夜,他才明白兵士說「水牛」那字言所所代表的意義。 這傢伙任何人見到都覺得是一個好工人,因為年青,有力,不懶惰。 一九二九年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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