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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設(6)


  他仿佛今夜非要生一點事情不可,他得想方設法同誰去打一架或喝一杯酒不行,所以即刻就回了向原來的路上走去。

  他預備仍然回到茶館去,找那個兵士借兩角錢,到了茶館,那個義兄已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就是那另外兩個人也不見了。一個奇拔的思想鑽入這漢子的簡單而又有趣的頭腦中,他忽然覺得前途一定有了變化,一種日裡預期的事情仍然是在進行,他以為必定是在他離開茶館以後,那兩人所談的話已為兵士所聽到,兩人一走,所以兵士也就跟到走了。

  為了這個思想的緣故,這鄉下的哥從茶館出發,又取了一個與回去的方向相反的地方走去。他想要在中途碰到兵士,只有到下堤去一路可走,因為若非三個人皆從吊腳樓甬道上了船,則無論如何在下堤一帶可以見到兵士。他一面還是打算到兩角錢得到手後如何處置到牌九上一個問題,一面走出那河街。下堤那方面也有一條小街,先一時並且很出過名,因為當風,沙淺,所以那地方泊船較少。但××市的下等煙館出名的還是下堤煙館,初來的人問路,也只知道有下堤這個名稱。這是一個曾經有一個時節比河街還熱鬧一步的地方,到後因為河身沙洲上漲,街上又遭了兩次火,所以就衰敗了。

  下堤去河街約有一裡路樣子,因為河身轉了彎成弓形,若是沿河走,道路較遠,較荒涼,想走捷路的人皆從另外一條路走去。但若有一個把散步當消遣的人,他是願意讓自己的腳從沿江那一條路上走去,繞那黃土岸嘴慢慢的走的。因為那嘴上有樹木,在那堤上看河上風景,白天則有一隻一隻小烏篷船過身,船上常常坐得有新娘子,晚上則可以看到水面的紅燈,天氣一夜,雖小河如何肮髒,也仿佛有一種江上風味。不過住到這裡的人,實在是沒有一個人懂到享受,他們都去忙到做工,都去忙到吃飯吵罵。所以這一條路,在薄暮的時候,除去了間或有幾個住在市里的年青學生,到河街來觀光,留到這河岸欣賞落日,其他就只是一二個住到××市里,往來工程師處傳教的洋牧師的影子了。

  這工人這時所選擇的路卻是沿河的一條。天氣有理由讓他在這些時候做一種遐想。他正想到在那裡會遇到那個賣槍的漢子,或者另外一個人,手上或腰兜裡有得是銀元赤金戒子,就利用了那一隻完全的手,把身上所藏的小鐵錘一揚,在腦部或什麼方便地方一下:於是就得了一些意外的財喜。他這思想是在他平常日子沒有的思想,全是一種方便,一種意外的巧合,假若有這方便,有這巧合,他是不再拒絕它的。昨天被義兄一慫恿,今天又被那矮子一奚落,這鄉下人此時就只想到作一件壞事來了。

  他慢慢的走到了那有兩株先一些日子還有紅葉子綴在枝上的不知名樹木下面,他在那裡呆了一忽。正在這個時候,從那一方來了一個人。天氣已經黑了,又沒有星子,明天一定不會有好天氣。他聽到一個人的腳步,看見一個修長的輪廓,他明白了來的人不是他所要等候的人了。這是一個靠賣聖雅各的牧師,一個到中國來引度人到天堂去的上品美利堅人,在本國時那腦袋裡裝滿了知識,來到中國後,又在那空地方裝滿了虛偽的數不清楚的詭計。這個人是因為××的工程處興工以後,由××會派來駐在××教堂裡面,專來在工程處傳教的。這時有學問的人正從一個隱秘地方喝了一肚子燒酒,走出來發散,無意中遇到這樣一個冤家。

  從那腳步的速度上,來人已經被樹下的那一位估計分明了。他想避開這牧師,就站到那樹下,屏息著呼吸,盡牧師從自己身邊走過,但希望不要為牧師見到,省得許多麻煩。但那位牧師一聽到前面有小小聲音,就和和氣氣的用中國話喊叫:「是哪一位?是哪一位?這個時候到這裡做什事?」

  他走到了那工人身邊,且忽然把工人的肩膀拉著了。「你是工程處的人,我認識你,你在這裡做什麼事情?」

  「我等一個人,」這漢子一面很不高興回答了牧師,一面把肩膊擺著,不願意牧師那只手擱到自己肩上。

  「你等誰?你不應當有仇人,在黑暗裡等仇人,是不行的,若是朋友,你一定是等候他去同你喝酒。」這好人平常為聖經所醉,現在一喝了酒,只想感化人,不想到要感化的是誰,就想拉了工人往工程處走,「回家去,好好的睡覺,明天好早早起來做工,你這孩子要聽我的話才能做一個好人。」

  「怎麼?鬼打你?」

  「上帝在我們面前,經上說罵人是不對的,你樣子是喝醉了,我一定要送你轉去。」

  「不要抓我!」

  但牧師總以為對面的人已經是喝醉酒了一個人,他明白他的責任,他要按照經上說的規矩,把醉人送回住處去,所以抓不著肩膊,另一隻手把那工人的衣角又拉著了。工人想掙脫走去,用了力想跑脫身,牧師另一隻手伸出時,觸著那武器了。

  「你這人是做什麼事情我知道了,你要打你的仇人,帶了兇器,等在這裡。你一定是常常吃酒,才會做這樣事情。你不跟我回去,明天一查出來就革了你。」

  牧師一面嘮嘮叨叨的說著,一面就想去檢察那漢子褲腰上所有的硬朗東西是一種什麼器械,忍耐到不能忍耐的工人,同到這醉人揪在一塊,想脫身總是辦不到,到後那只受傷的左手一把又為牧師抓著了,心上冒了火,把鐵錘從腰間取出,就在那大而圓整的腦袋上,象敲一顆釘子一樣,用力氣打了三下,那牧師,軟軟的,仿佛需要睡眠樣子,全身向前撲,工人略把身體一閃,這上帝的掮客,就趴伏到地下了。

  那漢子,釘錘還握到手裡,用腳踢了伏在腳邊的牧師一下,毫無動靜,這人即刻蹲身下去,用手摸牧師的頭部,得了一手濕東西。他明白事情已經不可收拾,站起身來把鐵錘奮力向河中擲去,只聽到蔔咚的一聲,沉下水底了,自己就飛奔的向前面跑去。跑了一會,望到了下堤燈火,忽然又覺得這事不是一跑了事,就又向回路上奔去,到了那原來的地方,摸到那牧師屍首還靜靜的伏在地下不動,就拖著牧師一隻腳,從較低處把那屍身用力一掀,於是第二次又聽到咚的響了一下,牧師已經水葬了。

  他做完了這件事後胡胡塗塗又向河街奔去,到了河街,還見到那茶館有許多人進出。他覺得很不安寧,頭腦混亂,左手疼痛,到後仍然回到住處,到那肮髒發臭的低小湫陋板屋裡睡了。

  他對於自己所做的事情一點也不明白,到了第二天,還是仍然聽到鑼響,就從那板屋裡爬出來,聽到工頭喊叫號數,又仍然大聲的答應,捏了腰牌走去。

  他自信所做的事絕對不會有人疑心,所以第二天他仍然做工,仍然被派到同矮小工人一起下河,拉那永遠拉不盡的木料,只沉默的做事,那這矮子,因為方便的緣故,也仍然在方便中用各樣話嘲弄到這「鄉下人」。

  五

  第一天事情過去了,到了夜晚,兵士來邀那個工人。兩人選到一堆大鐵管子上坐下了。

  「昨天我到河船上打了一架。」

  聽到說打架,工人身上發抖,問兵士,「你同誰?」

  「同一個女人。同一匹水牛。我們那個事既然作不成,你手又痛,什麼也不能幹,我當然只好到船上去睡覺。」

  「我不能幹什麼?……」

  「你只有……」另外一些意思,那個兵士咽著了。

  「我——是的是的,我一點不中用。我問你,昨天我回頭到茶館找你,怎麼就不見你了?那碼子也即刻不見了,我以為你是跟到他們走的。」

  「我×他三代,他們注意到我們!他們拿那個到沙嘴子去辦交涉,我們怎麼能跟到去。我從船上面到營裡,過了鐘點,罰了三十分鐘立正。你是早睡了。」

  工人乾笑,說不出話來。兵士很不平,因為好象兵士無理由這樣笑。

  「你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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