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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設(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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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這個鄉下工人聽到矮子在和他打趣,他望到這矮子笑。他想得是別的事情,不是矮子所懂的,他為了這隱秘,為了這稱呼的不實在,毫無惡意的承受了矮子的嘲弄。 矮子見到鄉下人在對他笑,他更得意了。 「哥,你那手真可惜,就只糟塌到這些小事上頭!你打過老虎麼?你捉過野豬麼;你在鄉下,會爬樹麼?你在什麼時候也把你那一雙臂膊,抱過婦人的腰麼?」 他們那個車子正從一個小屋邊過去,屋裡正有二十個或三十個人在賭博,從外面過身的人皆能聽得他裡面的銅錢角子鏗鏘聲音,且聽到一個人嘶聲的喊著點數,這車子在屋前不由得不稍稍慢了一點。 矮子是在這個地方,把所有做工來的錢和偷來的錢,完全輸到這裡了的。每次來到這裡總是空手,每次總是壞運氣在身。這時撈本是做不到的事,他沒有空時間,也沒有多錢,他就細心的傾聽裡面嘶嗓子所報出的點數,猜想下一次一定是天門的順利。果不出所料,即刻就又聽到喊賠天門的聲音,他就跺腳,把在他身旁的「鄉下的哥」打了一掌。 「若是我有一塊錢,閉一下眼睛就是兩塊——×祖宗的運氣!」 另一個也是時常賭牌九而又盡是輸光的工人!就說,「矮子,你是只有口的。你的一張口會說空話,還敵不過黃四嫂子的一張歪×。」 矮子估計了一下取笑他的那個人,他不說話了。他把舌頭舔了一下口角,仍然用力推車走路,一面想,想了一會,才找出一句俏皮的回答。他說:「你好能幹!」 那人像是不聽到這句話,只把手扶到木料盡頭,身體向前傾,因為這時那車子正從一個土坎上過去,前面四個人皆努力拖著,有兩個還把身體彎成弓形,一面用力一面吆喝不止。 鄉下人因為是在上坡,所以顧不得手上的傷,那左手又搭上木料上去了。手掌的泥土皆已為新血染濕,那血還同時染汙了木料,當矮子工人注意到了這個時,就又忍不住要說一兩句話。他仍然大聲的喊「鄉下的哥」,他要他用一點氣力,要他勇敢一點,把肩扛著木梢,向前邁步。同時,他又要鄉下人小心一點切莫把血塗髒木料,因為這木料是做禮堂屋頂的。 「哥,小心你那一隻手上的紅水!木頭同鐵是不吃血的,他沒有口。這些東西隨時隨處都會咬我們一下,把你咬流血或者斷手斷腳,但是她咬我們可不吃我們。它們還得爬到屋頂上去。它們是外國來的,它們是看不起你的。你不要把那一隻手挨它,你把肩膊扛它,用一點力,車就上前了。」 把木料卸到工程處一個指定地點後,把手被木頭軋傷了的那個工人,倚在排車邊旁,用一塊布條包了一些絲煙處治那個傷手。聽到山上營房裡吹號,聽到排隊,知道那裡軍隊是要到山下來操練了,就想站到原處,看看那個朋友。等了一會,卻不見排隊下來,於是只好又隨了同伴拉了空車,到河邊搬那未盡的木料去了。 在把手軋傷後還拉了四次木料,天氣才漸漸夜下來。放工以後,繳了腰牌,這被人稱為鄉下來的漢子,就趕忙走到同兵士所約定的地方等候他義兄。在那地方兩人見到了,兵士見到了那一隻受傷的手,就有點奇怪,仿佛是兆頭不好,神氣稍稍有點不高興的說,「怎麼手軋傷了?」 「是那木頭。」 「要不要緊?」 「……」工人不好意思說話了,因為從義兄臉上顏色看出對於這不湊巧的災難有點掃興,自己心上生了慚愧,不能告訴是流過很多的血了,就想謊一下兵士,又因為不善於說謊,所以就無話可說了。 兵士就說,「我們真是三隻手了,就是三隻手也要幹。你去吃飯,他們打鑼了,吃了飯就同我到前河壩聚齊,我們到茶館去等他們。」 工人還是一句話不說,拔腳向住處跑了。兵士就站到那巨大的柏油桶上,望到向吃飯地方奔去的工人的背影,太陽正在下降,日頭落處只剩下一片怕人的血紅。 四 兩人仍然在茶館的一個角落處坐下,喝四個銅子一壺的粗葉香片茶。茶館中電燈已明,茶館中人也越來越多了。可是各處皆坐了喝茶的人,卻總還不見昨天那漢子。機警一點的兵士,又走出去各處看了一會,又望瞭望對面那鋪子,也沒有得到結果,就只好又回到座上來等候。 從大約六點半鐘左右等起,一直到八點,還沒有昨天那漢子影子。工人把他那只受傷發燒的左手擱到桌上,一句話不說,耳朵聽到吊樓下船上婦人小喉嚨唱妹想郎的曲子。兵士則很不安定,很悔做錯了事,早曉得不會到這裡來,則以為不如到河街上去等候,或者還容易碰頭。他因為疑心那兩人這時說不定已經就在河街上一個煙館裡交貨交錢,說不定那得了錢的漢子就正從煙館跑下河去,拿所得的錢睡女人過夜,心裡覺得發燥了,他就提議兩人到外面走走,不要死候到這地方為是。他告給工人,說他們或者已受了騙,因為昨晚上那個時候,醬臉胖子就注意到了四旁的人,為免不了隔牆有耳,為小心起見,或者白天兩人就又約定了另外一個地方接洽去了。 兩人於是離開了茶館,但剛一出門,就見到那退伍軍人模樣的漢子同醬臉大塊頭並肩走來了,兩人又趕忙回到茶館裡舊座位上去。不到一會那兩人果坐到昨天那角落座旁喝茶了,這兩人同那兩人的距離只隔了一張放碗盞的桌子同一根撐柱,所以兵士卻把臉背了那兩個談生意的人,裝成喝茶的樣子,靜靜的聽他們所商量的事情。 事情是完全失敗了,那漢子說東西拿不出來,得改天談,本來是也並沒有當真交錢的醬臉胖子,還似乎藉故的生了一點氣,以為那退伍兵不應當脫虛誤事,兩人就為了這個事在那裡輕輕的吵著,到後是胖子生氣要走,退伍兵仍然把他拉下,話說得更輕了。 人來了還是毫無結果,兩人都感到掃興,兵士還忍耐的在那裡坐著不動,那傷手工人,覺得左手發炎作疼,不高興再癡坐到這桌旁做蠢事了。他要走。 兵士也一把拉著了他,「你忙什麼?什麼婦人在床上等候你?」 工人生氣了,「鬼等我!我到這裡做什麼?我這只手痛得要命,我要回去睡覺,不耐煩做這蠢事了。」 「慢一會兒不行麼?」 本來是沒有什麼不行的,但這時那兵士,不待到朋友的思索,就又說了一句使工人生氣的話。他問他願不願意到船上去玩玩,看看那地方的大腳婦人。他記起了日裡那矮小工人的嘲弄,沒有再回答的必要,懷了說不分明的忿怒,離開茶館,自己走了。他當真是預備回到住處去睡覺的。從河街走去,聽到臨河什麼地方婦人唱曲子聲音。出了河街,得走一點石堤,過了石堤,轉一個彎,就到了白日裡排車過身時有人賭錢那小房子。走到小房子前過身時,聽到裡面許多人在賭錢,引起了一種欲望,就摸了一下褲腰。身邊是一個錢也沒有的,但當時觸手的是一個硬朗而又發沉的東西,就是一把小小鐵錘,一把從工程處取來藏在身邊,預備在今晚上搶劫的武器,現在是沒有用處的東西了。因為這鐵錘梗在腰邊,從鐵錘想到在日裡所作的一切好夢,這小子心中重新又起了一種不平,他不願意這樣回到住處躲到那髒地方過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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