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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設(4)


  這話把那矮子嚇得更矮了,閉了一下眼睛,想用老方法來支持這局面了,就象一個扮小丑戲子,把手搖著說道:「大爺,這是笑話!」說了他自己也勉強的笑,且對其他工人說,「這是大爺說的笑話。大爺一定晚上贏錢,就拿我們開心,他說鋼,我不知道是什麼鋼,我昨天是挖了一整天泥巴,你們中間有人同我在一塊的,快出來做一個見證!我昨晚上老早就睡了。我夢到過年,夢中喝了一台好酒,說了許多夢話,早上石三還笑我,石三可以做證人,看我這幾天有錢喝酒沒有。我是只能夠在做夢時喝酒的人。」他就在人叢中搜索石三,沒有發現石三了,且故意大聲喊,「石三,石三,你來,幫我同大爺說明白,不然我又背冤枉。」

  把話說過一大篇,這小子,以為話已經說夠,照老例,只差賭咒一件事作了,就望了四圍情形一下,最後才抬頭望到那工頭。他仍然望那得是凸出的喉頭骨一部分。那麼雖然極其硬朗卻仍怯懦到極點的神氣,在他自己是以為只要工頭笑了一笑,就把那腰牌帶上到工作處去的。但是好久沒有命令,這小子有點慌張了,就怯怯的從喉骨再望上去一點,看工頭臉色究竟是怎麼樣。

  工頭不做聲。把腰牌一遞,小子就想去接,但腰牌還是在工頭手上捏著。

  「你為什麼常常到萬源盛去?」

  「什麼常常呢?我的天大爺!我只到過那裡一次,用四個銅元買了他一個舊火鐮,大爺你看,就是這個東西。」他說著,一面就從褲腰邊拉出那個火鐮來,「他一定要我六個,我說這東西無論如何只值四個。我買了三天才買成,這就是『常常』那意思!」

  「我怕你不是買的。」

  「不是買的他肯送我嗎?我又不是舅子。我這樣子不體面是不會唱旦角的。我憑什麼能夠得這個?」

  「你一定順手方便拿了一點別的東西去。你一定這樣把火鐮換來。我們這裡這幾天來又丟失了許多零零碎碎東西,我想只有你這個人歡喜做點這類事情。你偷東西的本事實在比你挖泥巴能幹而且勇敢,告我昨天拿了些什麼東西?」

  「我賭咒,若是昨天偷過東西,我是河邊的犀牛×出來的。」

  「犀牛是養不出你的」,工頭把那腰牌塞到矮子手中去,「矮子,進去罷,你小心不要犯到我手裡就是。」

  這矮子把話對付過去,居然又走進工程處去了,離了工頭約有十五丈,就伸了一下舌頭,自言自語說道:「老子偷你的木頭你說鋼,兩塊錢你說四毛,我賭一千個咒也不怕你!」

  後面跟來了一個工人,冷不防就把他衣領揪著了,不讓他有掉頭機會,就把他想往回帶走。這矮子嚇了一跳,但從手法上,他知道這是朋友鬧的玩笑,因為那不可知的人物把他眼睛蒙了,他就說,「石三,是你,是你!我曉得是你!你這雜種,你為什麼不在我喊你那時候出面幫我說一句話?你這雜種!」

  那年青人把矮子放了,推了一掌,讓矮子打了一個前攛,就說,「你這賊,你要我走出來做證人,我就得告你怎麼偷木料到毛婆那裡睡覺的事情。」

  「你告,我也得告他們,說你以前做那件事。」

  「你這老狗×的,你敢說一個字,我就用紅薯塞你的嘴巴。」

  「只有劉三姐的嘴巴要你塞才快活的。石三,我問你,這幾天真到船上沒有?」

  「婊子沒有錢她理你?」

  「我們今夜去,早一點去,我有錢。」

  「老強盜,你還賭咒!你錢從什麼地方來的?」

  「難道我家裡沒有錢麼?」

  「你家裡有人做婊子賣東西,才會有錢。」

  兩人一面說一面到了水溝邊,矮子見到水溝裡有一個紙煙盒子,在水面飄蕩,就很勇敢的撿起石子來擊打那煙盒。隨後那名字叫做石三的也蹲到地下去拾小石頭做這件事情來了。兩個人打了半天,總算把那煙盒打沉了。這兩個人的年紀合攏來是五十七,矮子年紀三十三,石三年紀二十四,兩人還是這樣天真,把這個事當成一個最愉快的消遣。把煙盒打沉,第三次鑼一響,兩人分了手各走到工作處去做三毛錢一天的工去了。

  矮子所做的工作是常常變換的。有時被派挖泥,有時又被派到河邊去扛鐵條,有時在拌水泥石子車前面照料倒石子,有時又爬到雲中去料理汽槌。本來這裡工程處,是有些工作皆人數分配有了定數的。做了這樣就不能作那樣。但是這個又聰明又狡猾的東西,仿佛是因為他那侏儒身段,以及同任何人也有話說的習慣,所以從這裡掉到那裡的事就特別比其他工人為多了。他是常常因為偷東西挨打,卻又永遠不為工頭所開除的。這工程處最先開工的那日,他就到了這裡,他是洋人認識的一個工人,所以工頭就不敢同洋人說一定非開除這人不可了。他今天被派到下河去用排車拖一些美國松木,這是一種從外國海船運來到上海後,又由駁船運到此地小河的一種建築材料。這些木料皆堆到了空坪中成為無數小塔,可是從××來的駁船,還是一船一船的繼續運來。木料到了地,這些工人就把木料搬到大排車上,拖到工程處卸下,又返到河邊作第二次搬運。當長的橙色的或黃而起細碎花紋的木料,二十根或三十根擱到排車上,七個人前前後後的把車推著挽著從河街方面過身時,車輪軋軋作出一種刺耳的聲音,河街上有小孩見到,總大聲的喊那些工人,用一種不體面的稱呼,不是說「看馬拉車子」,就是說「看推車子的牛」。在工人方面,則照例在這些地方見到小孩子,總罵一句「野種」,作為出氣的一種手段。在河街地方罵小孩子醜話是決不會錯的,這些小孩子,要問那些做母親的孩子的來源,要明白那父親的生活同所在地方,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小孩子們被罵了,雖然有些不平,有些對於這辱駡的不平作一種表示,或抓一把爛泥,遠遠的拋去,或跟到這些工人身後,唱一種用淫穢字句組成的小曲,或者同樣的把野話還給工人。但這些事全是這樣自然,全是值不得家長們干涉,一面在小平屋裡或河船上做著什麼事情的母親們,一到了夜裡,是仍然還得這些拉木排車的漢子們供給少數的銀錢同多數的精力。不問小孩子怎樣在大街上胡鬧,不問這相互的辱駡到什麼不體面事上去,她們縱聽到時也是不來過問的。她們在這些上面用不著小氣,她們所做的許多事,比小孩子們罵到的醜話還稀奇古怪。這些「戰士」,這些人間的母親,她們把孩子生下,是並不為某一種權利,所以孩子們活到這世界上以後,她們當然也缺少什麼義務去教育孩子,使孩子們象一個小孩子本分的過著日子!小孩子缺少知識,所以還同這些工人對罵,到長大一點以後,他們不是工人就是烏龜,再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奇怪了。

  排車從河街過身,一車又一車的木料,使河街上人皆發生一種厭惡。這厭惡是夾雜在一種奇特情緒裡面長成,要誰來說也是說不分明的。大家皆知道工程處要花一千萬或五百萬的銀錢,築建房子來辦學校,大家皆明白這裡多了一個學校以後地方的興旺。目前的,人人所看到的,人人所知道清清楚楚的,是自從工程處一開始動工以後,一千個大漢子從各處運來,除了來船不算,每人值三毛錢,每一天在河街方面就多有了三百塊錢的活動。因為三百塊錢的加入,河街那座茶館熱鬧多了,理髮館那兩個身穿白衣從×埠來的剃頭師傅,也能安心吃飯做工,盡那為社會分工制度所分派下來的一種生活義務了,許多下等賣淫婦人,也能從一種方便中更泰然的活下來了。還有那小生意人,還有為那些船上生手拉皮條,靠那每回四個銅子的傭金的碼頭上人物,也正有許多許多是在那三百塊錢一個意義下而活著的。三百塊錢在這地方真是一個嚇人的數目,這是一注財產,一樣不可侮的勢力,除了那一千工人得依賴這點東西,才能繼續把生命中力氣留在未來的日子上工作外,還有兩千個人的生趣,也附粘到這一筆錢上。但是,有一種厭惡,有一種蘊蓄在每一個人心上每一個血裡的憎恨,是自從這小小的市面上多了三百塊錢,把他們原有的生活完全毀了。他們原本是向地獄那個方向走去的,現在把腳步也放快了。他們中間墮落的更其墮落,懶惰的也越發懶惰了。壞的更壞,無恥的更極無恥,他們於是有理由對那為金錢與血汗所合成的未來的教會建築,共通懷了一個不可解釋的憎恨。

  同那個八十三號在拉木料車的,一共是七個工人,這七個人中,就有那個在昨晚上同兵士甲所商量過一種事情的年青人在常這漢子一句話不說,當木料堆足到排車上時,吆喝了一聲,就依規矩扶著木料,在車後用力推著走過河街,走進工程處,把木料卸下,又來第二次。他默默的想到晚上的嶄新事情。他不常同人打架,但他覺得若果有非打不可的情形時,膽量是並不缺少的。他把搶劫這件事也就當成打架一類行為看待,他可以賭咒,對於敵方的氣力是不屈服的,他不怕誰,也不怕犯法,他只是不明白那人究竟怎麼樣出手,怎麼樣對付要打倒他的兩個賊。他為了要明白這件事情,為了要靠到自己的想像,在沒有動手以前,先把這一場胡鬧想出,並且就同時可以作一種順手的于己有利的預備,他就在搬木料時想這件事情,在推木料車過河街時,也只是想到這一件事情。河街上小孩子喊他做傻瓜,這傻瓜,他似乎沒有聽到孩子們揶揄。他比同伴更賣出氣力到職務上,一點不節制自己的精力。他兩隻手因此在一次小小疏忽的情形下,被木料軋著了,左手掌軋出了血,這漢子,只輕輕的罵了一句娘,把手掌放在腿上擦,血全擦到那肮髒的破爛的藍青布上面,成了一片黑色,到後走到幹土處時,就抓了一把泥土,敷到那手掌上面。他用他一隻右手做事,還是一樣的出力,一樣的稱職,同伴們都望到這手掌好笑。

  那矮子,神氣怪好笑,一雙骨碌碌小眼睛,注意到他同伴的傷手,說出話來。

  「鄉下的哥,你那手有喜事。它披紅掛彩,這兆頭是使你今晚上有一杯酒喝。」

  他懂得這話所含的嘲笑意義。那是同伴在取笑他,值不得生氣。他常常被人喊為從鄉下來的人,照例喊他們的人,卻是自以為與鄉下離隔遠了的。在那名分下,就有一些義務,譬如做事耐勞,待朋友誠實,不會賭博,不偷東西,這一類行為。凡是這些自然是應當為其他工人取笑的,因為這裡面包含得意義只是「吃虧」。為什麼要吃虧呢?到這些地方,做這些工作,對誰也用不著吃虧!稍稍做久了點工的人,是誰也知道應用怠惰,狡獪,橫蠻,以及許多無賴行為,才能使自己生活比目下一切更方便適宜的。所有工人都得學會在方便中偷盜,所有工人皆應當明白賭博中的騙局,以及有時候放出一個凶頑的樣子來欺侮同輩。你再忠實盡力,再規矩作工,每天還是三角。你再誠實待人,遇到賭博時你的同伴還是把你的錢想方設法騙去。你老實,大家就欺侮你,或者把最笨最吃力的事盡你一個人去作,他們都抱了兩手坐在一旁曬太陽。凡是不很懂做人的惡德的工人,有一個普遍名稱,就是「鄉下的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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