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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母親(6)


  能夠在丈夫跟前做一個好妻的人,照例算不得一個家中好媳婦,所以他們結婚一年,丈夫在××升了一個會計學校,這觀音也隨了丈夫在××住下,與家中分開了。兩方面家中都可以每年供給一點錢,所以他們到××後日子過得並不很窘。

  因為沒有小孩子累贅,她到××也進了一個女子中學讀書,白天上學,晚上仍然回家來住在一處。可是到丈夫從會計學校畢業以後,不知何故她還只是中學三年級學生。丈夫旋即被那親戚介紹到信託公司作職員,她率性就不再讀書了。

  生活的轉向,是為了丈夫的事業。丈夫一有了事業,她一出了學校,便常常同到一些同事的太太們過從,照例這些太太們是除了養孩子管家以外,每天都得邀同伴四位打一點麻雀牌,她因此到了××數年以後,性情變成與一般太太們一樣,把出嫁時聰敏女兒心情完全消失,成為過著平常日子也似乎非常幸福的婦人了。

  丈夫雖有時也察覺到象結婚一年中妻的可愛處已無從找尋,但這是誰的過失?而且他,這在事業中只知道安定為人生幸福,每到月底便往公司會計股簽名拿薪水回家的好丈夫,所需要的也就正是一個目下情形的主婦。她是正如應他的需要,把自己成為那樣各處全不難發現的婦人型的婦人了。

  本來是清瘦的她到後是稍稍顯得肥胖了。

  在平穩生活中過著日子的他們,所有可以間或稍稍擾亂到心上的只是缺少一個小孩。在××的幾年中大事可以記下的是她的父親死了,妹出嫁了,使她有時想起在遠處生活的母親因而流淚。不過縱有流淚的事在生活中攪擾,她沒有辦法可以使丈夫在某一時節不帶笑的說「你真胖了」的。

  三

  某一年,家中還只是兩個人。時間是冬天,××落雪,雪特別大,每天早上丈夫出門都得用皮領大衣蒙了頸上車,她在這樣日子中只成天在家中爐子邊烤火,因為天氣太冷,出門打牌也不常有了。

  在這樣大冷天氣的一個星期日,丈夫不辦公,也不出門,兩人圍爐談了一些小紳士所知道的範圍以內的閒話。然他想要邀她到一個城南的××公園去玩,她也正有這樣意思,就穿了她縫就不久的新狐皮外套,兩人坐車到××公園去。

  這次出門帶了一個意外的歡喜回家,在園中看梅,他們遇見了一個人。這人是在當這夫婦結婚那一年吃過喜酒,把時間再回溯上去,又是某一年熱天紮草龍求雨時舞過龍尾的。

  他們是老朋友。沒有遇到他以前,這夫婦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去了,他卻也沒有聽人說到這夫婦是在××。他才來××不久,還沒有從別處打聽到他們住在此處的消息,無意中,在公園卻碰頭了。

  當時這夫婦是不認識他了的。他倒容易認得到這夫婦。因為他聽到他們說話,看到他們的臉貌,還有一些痕跡可以找出這過去兩人的輪廓,他冒失的打了招呼。

  大海中的葉子,因為風也有飄在一處的時候。他們是同葉子一樣晤了面聚在一起的。

  當天這夫婦就把這客人款待到家中。客人原來是從哈爾濱一個機關派來往××,作為辦事處代表的。各人道及一切,各人才知道過去近十年來的事情。在客人眼光中,主人夫婦,已仿佛完全不是印象中的夫婦了。然而對於她,客人當然是另外就感到一種親昵又另外感到一種惆悵的,因為客人還是獨身,在這一個家庭中當然有一點反省的惆悵,這惆悵又似乎只是主人所給,而從主婦方面作客,可以取回。

  在客人面前,這作主人的處處顯示好丈夫的風度,客人為此總有點不安。他雖然是同他們吃飯談天,他想到一些事都據說是聰明人不應想的事。他依稀覺到這女人已沒有保留在他印象中的完全,對於美人遲暮自不免興一種感傷,但他若想想他自己,也到了一禮拜不修臉就不成樣子的人,他就覺得未來生活渺茫,把自己安頓到一極可笑的故事的擬想上了。

  那好丈夫在晚上把客人陪送到客人自己的住處回來後,還是同她談客人小時的故事。因為這故事,半是丈夫自己的,一半是她很高興議論到的,所以她沒有把他的興味減少,還幫助了他一些記憶。

  談到草龍的故事,丈夫說出這樣的話:

  「當年他賭了咒,說不把你討到家中不是人。我同他在路上還談到這個話,他笑。他當真沒有結婚,但當然不是為你。」

  這話是附到被她澆水以後草龍出門時說的。在丈夫的感覺上,世界上完全是好人,朋友則是好人中的好人,說到這話,不過是間接證明這好朋友的可愛罷了。一個不懂愛情的人雖結婚多年,對於戀愛的知識,是正如藥劑師對藥瓶間的知識一樣,知道藥可以使人生死,卻並不很分明醫理知道某類病人所需藥的分量的。

  她呢,她聽到丈夫的話也只有笑。使未來的生活陡臨斷崖,驚心怵目,她不能負多少責任。一個女子是在給與,她是在盡了丈夫所給她愛情的力保護自己,到後也給了她所能給的給丈夫這朋友了。

  「他不應當說這種話,」在過後,她雖沒有把自己所作的事責任推卸到丈夫所說的話上心思,但若他不曾說過前面那故事,她為保護自己,會比她所能做過的還見堅定。客人到後來其所以與她作了些任性的事,直到留下這污點——一個小小生命,仍然不是她一人的罪過!

  四

  好丈夫不在身邊,家中只有客人同主婦,這是每天的事。

  時間是春天。

  春天的下午。在客廳中可以望到院中的丁香,還可以望到新綠的草木,也嗅得到土的芬芳氣息。

  似乎因為客人的緣故她比起往日來年青了許多。這青春的回復,是客人同丈夫皆已于無意中發見,而自己在一些瑣碎事情上感到趣味也可以作這證明的。

  客人每天來談話,在家中等候那好丈夫從公司回來,一同在家中吃飯,或者一同到公園去消磨美麗動人的黃昏。

  在女人心中客人所占的位置,從客人方面已覺得與「客」稍稍兩樣了。

  但客人為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缺作人的理智,熱情的控制,有時說來真還可以使人佩服。象客人性格那樣的男子,卻並不是世俗所謂走冒險路徑的男子。如果不是這好丈夫,他是不至於忽然失去這力量,可以在生活上始終保持一種可尊敬的謹純印象給所遇到的一切人的。就是任何時候,這好丈夫,也就從不至於對這朋友人格有所疑惑,他沒有想到這個朋友是做得出驚人事業的朋友。他見到朋友的拘謹,有時覺得很可憐,還勸過她應當在一種親洽中把這朋友的拘謹除去才是。他這樣說時不消說是見到她的窘態,還以為自己的話沒有得到女人的瞭解,很可惜。他料想不到的是他們同時把他沒有提及的也做到了。

  因為單是兩人談話也成為每日的事,所以所有可以談到的話在他們之間是無有不談了。他們談到生活,談到各種各樣的生活。他們談到生活的意識,與社會意識,以及個人對生活的態度。他們把旁人的生活引為談話的主題。他們有時又談到婚姻在每一個人身上所有不同的意義。兩人正因為似乎得到丈夫的信任,所以本來應稍存節制的地方也沒做,到某一時候,兩人才吃驚似的互相各自檢察自己,所發現的卻是單為了這苦痛的擔負,各人皆沒有否認這戀愛的勇氣,終於不能自拔一同下沉到一個深淵中去了。

  直到經過這孩氣的行為頂點以後,兩人再互相各自檢察自己,又才覺得他們都不可補救的破壞了一些東西,在生活上生出了一個見不到的罅隙了,他們就帶著悔恨,仍然更放肆的過了一個春天。

  作女人的負荷照例是較男子為多,她在未得到以前就知所得的不是諒解,不是熱情,將只是一些空虛。沒有證實這空虛時,她曾用了各樣的力救拔自己與罪惡分手,保全自己的靈魂。她這樣作過,她其所以終於失敗,還是她那丈夫。天下事再沒有一個丈夫比缺少妒忌為害事了,他的大量只是推她與自己遠開,與另一人接近。她當時只要丈夫能稍稍節制到自己,她就不至於同那朋友在這火邊戲弄為火灼傷的情形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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