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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母親(5)


  第二章

  一

  十八年以前,這母親還只有八歲。在生長的×縣,過的是平常中戶人家兒女的生活。家中有爸媽,一個外祖母,一個未出嫁的姑母,兩個弟妹,還有一個女傭人。

  冬天,陪外祖母在火爐邊烤火,得便又同弟妹悄悄的走到後院雪地去印羅漢。或者敲下缸中的冰,用草管吹一眼,將繩子穿過,提起當鑼。或者在灶肚熱灰中燒紅薯,燒板栗。在這些日子中正事是紡車,把成條棉花紡細紗,一切學到大人作。春天來了,照本地人春天的娛樂,消磨了一個春天。夏天秋天全如此過去。她已經是八歲了。那時家中叫她大妹,因為在孩子中年紀頂大。這大妹那時知道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迎冬,過年,端午節,吃新,中秋節,重陽節,冬至節,臘八佛生日。各樣佳節循序而來,每遇到這種日子,家裡就做各樣好東西吃,孩子們年紀就再長,對於這些事看來是頂容易記到也當然了。

  她孩子時代過得並不很壞。

  那年六月,本地天干無雨,田禾幹成枯草。照中國內地半開化民族習慣,落雨的權柄操在天上玉皇與河中龍王手中。

  天上玉皇可以隨意頒雨,河中龍王也能興雲作雨。不知何年何月,地方上居然有聰明人想得出這樣好計策,有方法使玉皇落雨了。這方法又分軟求與反激兩種:軟求為設壇打醮,全城封屠,善男信女派代表磕頭,壇外擺齋素筵席七天,給眾首事僧道吃,貼黃榜,升桅,燃天蠟,施食,以至於在行香時各家把所有寶物用託盤托出,滿城走,象開展覽會(行香中少不了觀音一座),據說因此一來本地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了。求雨的反激辦法可就簡便灑脫多了,只要十個本地頑皮的孩子同一只狗,一張凳,一副破爛鑼鼓就行。他們把狗用草繩綁到椅上,把狗頭上戴一楊柳圈,兩三人抬著這體面的首領滿街走,後面跟隨了喧闐的鑼鼓。孩子們全是赤膊,到各家門前討雨,每家都把滿瓢滿桶的水往這一群孩子同高據首席的公狗澆去。天上玉皇見了這情形,似乎以為地下有革命行為,想推翻玉皇,有大陰謀在,所以就動怒落雨了。

  至於使龍王落雨呢?辦法不同了。這仍然是孩子們的事,因為本地方大人只知道磕頭、吃齋、賺錢三件事。孩子們用草紮龍,或者五節,或者三節七節,大小看能力所在。把草龍紮成,仍然是用敲鑼打鼓,先到河中請水,請了水,就到各家去討雨。一面因為天熱,這些平時成天泡到河中消遣的頑童,對於水的淋頭淋身,也具有一種比打醮首事人還誠心的需求,所以各個人家都不能吝惜缸中的清水。他們有時還把龍舞到郊外四鄉去,因為鄉下人禮節除了款待他們的清水外還預備得有點心吃,所以草龍下鄉成為一種必需的事。

  六月無雨。五月已打過了清醮,檀香降香據說用了不少,當地還是每天赤日當空,毫無雨意。打過醮,當磕頭的磕頭,當吃齋的吃齋,還有那當賺錢的也並不放過好機會賺了一些錢,到後來還不落雨,當地官紳學各界便毫無辦法了。孩子們明白了地方上有身分的人責任已盡,輪到他們頭上來了,就出現了不少草龍。在白日湯湯的大街小弄上,各處皆不缺少熱鬧歡喜的聲音。孩子們勇敢不凡,各具赴湯蹈火的氣概,成天在街上來去。

  街上各處全濕了。灑過水後的街,為天空太陽所曬,石板上發煙,行路人皆儼然有行雨初過的感覺。

  屬￿南門城沿一街的草龍一條,各處走,到後到了本文那大妹的家中院子裡停住了,孩子們同聲嘶嚷,請賞雨。皮面為水所濕的鼓作聲蓬蓬,孩子們無水不能出門。

  孩子們全出來看。

  「龍來了,要水。」

  大妹同一個幼弟就重複跑進屋。

  「龍來了,要水!」

  「水來了!」

  果然來了,女傭人提了水桶從廚房走來,大妹拿葫蘆作成的小瓢,舀桶中的水,向院中龍身澆去。

  「這是不行的,要大雨。」

  「你們轉,我澆一天。」

  「要大雨,龍口幹,這樣不行!」

  大妹稍稍生了氣,喊張嫂,拿大瓢出來。張嫂用大瓢澆,大妹還是用小瓢。

  澆了一桶不夠,還要第二桶。

  到後又是第三桶。

  到後舞龍頭的人,看出用小瓢澆水的是上月裝觀音的人了,這發現,使他驚訝。

  「這是觀音,這是觀音,你們看!」

  大家都認出大妹是觀音了。大妹害了羞,把瓢摔到地下跑了。孩子們撒起賴來,非觀音再澆水一桶不行。站到石磴上口含京八寸煙管的是大妹父親,先是不做聲,看,這時他見到這些孩子們太放肆了,就走到水桶邊來把水桶提起,把半桶水傾到作龍頭的那孩子頭上去。

  在本地方,稱人為美人,不說象仙人,是只說夠得裝觀音菩薩的。

  大妹的確在那年五月清醮曾裝過觀音一次。

  二

  生長得標緻苗條,是有理由給本地方老太太們以「太好看了只怕短壽」那樣批評的方便的。但不消說,凡是老太太們說的話都是罔誕的話,見到了大妹,是無一個老太太不想把她娶過家來作媳婦的。

  本地方小孩子,是也以把觀音定作未婚妻為樂事的,所以在家嬌養一點的孩子,遇到家中問他是不是願意要觀音做妻時,縱紅臉走去,不願答應,但心中已十分滿意了。

  過了十年,這觀音便作成了一個老太太的媳婦,一個青年漢子的妻了,結婚情形一如本地風俗,殺豬掛紅,擺席請客,兩個吹嗩呐的人穿破爛紅彩衣服,歪戴起插有雞毛的執事帽,坐到門外,睜著仿佛發了癮的眼睛,在每一個客人進門時節都鼓脹了腮幫,吹他那一套慶升平歡迎調子。

  大妹的丈夫呢,是當年舞草龍頭那孩子,如今正趕中學畢業,把太太娶來,湊成雙喜,結果使自己忙得不成樣子,把家中人心中各塞滿了幸福。款待客人,用了將近一千塊錢,得了一堂屋紅綢紅紙喜幛喜對,來的客人不曾吃酒,無事作,就把賞鑒這禮物當消遣。

  十年來國家換了無數坐朝的人,本地方也影響到了鬧房比先前更壞的樣子了。雖仿佛男女皆為新時代人物,當晚上,丈夫當年的同志,想起了往年的事,還是非逼到作新郎的仍然作草龍的頭讓新娘子潑茶到頭上不可。這高雅的遊戲還得了少數上了年紀而有童心平時以禮教自持的人的贊助。一切作過,客人應當感到無聊了,這觀音才能同龍頭對面坐下。觀音坐在床邊,大的新的木床,漆的顏色是朱紅,在新人背後是疊到六層紅綠顏色錦被。

  她不害羞,不怕,是因為在數年前定下婚以後常常見到的緣故,他在聯合中學念書,而她也在坤範女中上課。但她有一種拘束,她明白這不是一個平常日子。

  他問她:

  「倦了沒有。」

  她不做聲。

  「你今天真象觀音。」

  她不做聲,笑。

  「累死我了,一些討厭東西。」

  她又笑了。

  「笑什麼?」

  她低低的說:

  「我笑你作龍頭那年,被爹把一桶清水倒到頭上打發出門的事。」

  「是正因為那天才有今天的。」

  「那時你是一個小痞子。」

  「你今天才真是觀音。」

  她不作聲,他又說:

  「觀音下凡,你想我多快活。」

  「我只怕因為成天在你面前,就是活觀音也有使你厭煩的一天的。」

  「蠟燭還燃,我可以賭咒。」

  「可是今天還不是賭咒的日子,不許說這樣話。」

  「今夜只許說你真好看,我知道。」

  「說謊話騙自己,同說謊話騙人是很少分別的。」

  「我是在騙我自己麼?我不承認!」

  「凡是這時否認的另一時都會自然承認。」

  他不說話了,心裡有點微寒。

  她看到他情形,心中好笑。

  過一會,她自言自語說:

  「一桶水還不夠,一瓢水就癡了,還要賭咒!」

  「我真不是瞭解女人的人。」

  「不瞭解女人的人,不一定是不好的丈夫。」

  這就輪到他笑了。

  這丈夫,當真是缺少瞭解女人的天才,而在過後生活中不失其為好丈夫的。

  新婦的美麗成為本地人品評女人談話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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