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入伍後 | 上頁 下頁
松子君(3)


  院牆的缺口上,露出一個頭來,聽差把松子君喊去了。

  「回頭再來談罷,文章多咧,」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說,從牆缺爬過去,松子君就消失到那一叢小小槭樹林子後面了。一枝白色藤手杖,卻留下倚到胡桃樹旁邊。

  把晚飯吃過後,日頭已落到後山去了,天上飛了一片緋紅的霞,山腳下,還可見到些紫色薄霧。院中樹上的蟬,在溫夜書的當兒,將放學了。山的四圍,蟈蟈兒的聲音漸漸熱鬧了起來,金鈴子也頗多,盼望中的松子君,終於沒有再來。

  「他希望我寫一點什麼咧,」松子君把臉故意爛起,表示為難的樣子。是我們把昨天的談話重提而起的。

  「那麼就寫呀!」

  「說是寫,就提了筆,但是」——松子君從衣袋裡取出來一束白原稿紙,「這裡,卻是寫成了,笑話之至,見笑大方!

  改改罷,可以那就幸福了。題目我擬得是……」「把來給我瞧瞧罷,」伸了手去,松子君卻並沒有將那紙送過來。

  「我念,這字誰能認識?自己還將賴上下句的意思去猜啦。

  念著你聽罷。不准笑,笑了我就不念了。我的題目是一位奶奶……」「嗤……」沒有記到我們的約,聽到題目,就不由得笑出聲來了。

  「那我就不念了!可笑的多著咧,慢慢的罷。」其實,他自家,也就正是在笑著。

  「聽我念完了再下批評呀!」

  「就是那麼辦罷。」我是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聽他的。

  於是,他一直說下去。

  「因為我要俏皮一點,題目取做一位奶奶,不算滑稽麼?

  下面是正文,莫打岔聽我念完,再來批評罷。……關於這位年青小奶奶,一切脾味兒,性格兒,臉子,身材,我們可以摘錄T君日記中的幾段,供大家參考——參考什麼咧?難道是這個那個,都有著那種福分去欣賞一下麼?哈哈,我不念了。」

  「那你就送把我來!」

  求他,也是不行的。松子君卻把那一束稿子塞到荷包裡去了。他的脾味我是知道的,凡是什麼,他不大願意告給人的事情,問他也是枉然的,關於使他心癢的新聞呢,不去理他,他也仍然不能堅執到底始終不說的。我從許多事上就看出他的這類小小脾氣了。有些事你問他,他故意不說,待一回,卻忍不住琅琅的在你耳朵邊來背了。因此這時我也就滿不理會的樣子,獨自在燈盞下修理我的一個小鋼表。

  松子君見我不理那稿子了,也象樂於如此的模樣,把煙燃吸起來。

  「這裡不是昨天還似乎貼了一張禁止吸煙的條子麼?」

  讓他故意扯談,卻不做聲,堅執的待他心癢難受。

  「怎麼,不理我了麼?」

  我仍然不做聲。在斜睇下,我見到他那臉還是很圓,知道是決不會在心中對我生了氣,故依然大大方方去撥那小鋼表上的時針。

  「你要說話呀!」

  「我是莫有說的。」

  「那你有耳朵!」

  「有耳朵又莫有話可聽,別人是把一件新聞當成八寶精似的,還不是徒然生一對耳朵麼?」

  「嗤……」松子君笑了。

  我知道他已軟下來了,卻故意不明其所說的意義似的,「什麼可笑!我又不要說什麼!」

  「你不要我說什麼嗎?那是我就——」

  再不乘風轉篷,松子君的臉會要變長了。

  「你就趕快念那東西給我聽!你不知道別人為你那一伸一縮不可摸捉的小小脾氣兒嘔得什麼樣似的!」這樣的促著他使他「言歸正傳」,他就又從荷包裡取出那一卷稿子來。

  送,是答應送我看的,但先就約下來,必得他去了以後才准我來看,因為這樣一來,他才免得在我笑臉中,見出他文章的滑稽處,這滑稽,在松子君,寫來是自然而然,不過待到他見到一個朋友拿著他的原稿紙讀念時,松子君卻羞愧得要不得了。松子君的條件是非遵照辦理不可的,於是我把那一束稿紙接過手來時,就壓到枕頭下去了。

  「你在我去了以後才准看!」

  「一切照辦。」

  「一切照辦,還不准笑我!」

  這類象孩子氣的地方,在松子君,真是頗多頗多的。但沒有法也只好口上承應了。其實他也就知道這類要求是反而更叫人非笑不可的。但在別人當面答應了不笑之時,他眼前卻得到可以釋然的地方了。

  松子君說話時照例要用花生、蘋果、梨之類,來補助他口的休息,我的聽差對這一點是極其合了松子君意的。也不要我喊叫,不一時,又從外面笑笑的抱了一包東西來了,「好咧,先生。」我是見到別人好心好意為我待客總不好意思說過一次「不好」的,聽差因此就對於由他為我選購果子的義務更其熱心起來了。這時候,松子君的談鋒已應當在休息的時候了,非常合意的十個大蘋果卻從聽差手巾裡一個一個擲到松子君面前。

  「好呀,吃!」

  用非常敏捷的手法,一個蘋果的皮,就成了一長條花蛇樣垂到松子君的膝上了。在削刮蘋果中,照例還是要說話,不過這類話總不外乎他的聽差怎樣不懂事而我的聽差又如何知趣誠實的嘮叨,這在松子君談話中,屬￿「補白」一類,所以你縱不聽也不要緊。

  一個蘋果一段「補白」,到吃到第七個蘋果時,他從「補白」轉到正文上來了。

  「那文章,老弟看了後,主張發表,就在《話片雜誌》上去發表吧。但總得改改。至少題目總應當取一個略略近于莊嚴點的才是。這是別人的一段生活史料哩。」

  「其實是一樣的。」

  「不一樣!你知道這些,不必客氣,還是費費神,當改正,也應不吝氣力!」

  他是又把第八個蘋果攫到手,開始在用刀尖子剜蘋果下端的凹處了,上面的削改的話,只好仍然當做一段「補白」。

  …………

  在松子君把蘋果皮留在地下顧自走回他的院子時,已是十一點了。慢慢的把燈移近床邊來,想去看松子君的文章,我們的聽差卻悄然提了一包東西進來。

  仍然是蘋果。由他為一個一個取出放到我近床那茶几盤子裡。「我知道有那位先生在此,蘋果絕對不會夠,先生你也必定一個不得吃,所以接著又下坡去買它來十個。買來時他還不走,我恐怕一拿進來那位先生又會把這裡所有的一半塞到肚子裡的空角落去,所以——」「他既然是吃得,就應當讓他吃飽再去!他還才說到你為人機敏知趣啦!下次不應這樣小氣了。」

  「是是,先生告了我,我總記到,明天他來就讓他吃二十個吧。」

  聽差是笑笑的把地下的蘋果皮撿了一大包扯上門出去了。望到那茶几上僥倖逃了松子君的毒手的十個半紅半青蘋果,擠到一處,想起松子君同聽差,不由的我不笑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