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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子君(4)


  松子君,在他的文章上所說到的,全同與我在白天所說過的一樣。又怎樣怎樣去學了郭哥裡的章法,來把周君的一位情敵描寫一番,譬如那人鼻子同臉的模樣,他就說:「大家想想吧,一個冬瓜上面,貼上一條小小黃瓜,那就是K君的尊範,不過關於色的調合,大家應同時聯想起被焚過的磚牆,我們才能知道他的美處來。」

  其實這未免太過,不消說,那是松子君有著愛管閒事人湯姆太太的精神,為憐憫與同情而起的憤慨所激動,故而特別誇張的將K君貶罰了。

  在文章的後面,又非常滑稽的說是,T君為了發現自己的地位以後,怎樣的不顧命的去喝酒,但當第三次喝酒大醉後,在一個夜裡,嘔出了許多食物,同時就把所有因那女人得來的悲哀,也一齊嘔去,天明醒來,悲哀既已嘔去,於是身上輕輕鬆松,想到回山,便返山了。這種用喜劇來收場,卻來得突然,所以看了反而一點感不著T君當時熱熾的情與失望後的心中變化。這明明是松子君故意象特為寫給他朋友周君去看的,在周君看到後感到一種不可笑的可笑,松子君在這中間也就有所得了。

  松子君在文章的前面同中間,夾錄了許多周君的日記,像是真由文章所謂T君的日記上錄下來的,日記中最有意思的是:「她居然於裝飾上,同時也取了那最樸素的一種。樸素得同一個小寡婦樣,真覺不應當。但因此便覺更其格外能動人,也是事實。她今天穿了青色衣裙,觀音菩薩中有的是如此裝束的。

  「我將自信,我是為別的眼睛在一切普通事上注意過的一個人了。雖然是令人惶恐,我卻不應對此事還有所躊躇。猛勇得如同一個和獅子打仗的武士樣,迎上前去,是我這時應取的一種方法。這方法能使兩邊都有益,可以用不著猜想。我將把我應得分配下來的愛,極力擴張,到不能再擴張時!戀著,戀著,即或是把這愛情全部建築到對方的白皙的肉體上,也不是怎樣的罪孽!

  「關於性欲的帝國主義,是非要打倒別的而自己來改造不可的。

  「伯媽到天津去,因七妹寂寞,又從電話中要她來陪七妹玩。七時,大家正吃著飯,殘疾的不能行動的大哥,正在用手勢對芬表妹的相做著那無望的愛慕的工作,大家笑著嚷著,七妹是不堪其煩的正要跑到房中去,她來了。喲,菩薩今天換了淡色衣裳,一樣的可以頂禮。說是剛吃過飯來,回頭去看見大哥盤散的據在那圈椅上,一碗飯上正擱了許多菜,知道是又受弟呀妹呀欺侮了,用一個微笑來安慰鼓著嘴的大哥後,就在我與七妹之間一個坐位上停下來了。在她身邊時我覺到身子是縮小了。我似乎太寒傖,太萎靡,太小氣;實在,因了她,我力量增加,思想誇大,夢境深入,一切是比了以前膨脹了已是許多倍的!我的俠義心,博愛心,犧牲心,尤其是對女人神樣的熱誠的愛情,在衙署辦公桌上消失的,惟有在她面前,就立即可以找回!

  「我有一種恐懼,這恐懼是我懦弱的表示,是我對人間禮法的低首服從。但我如今將與這反抗,這是不應當有的恐懼。

  想著:是別一婦人,如果妹樣,要我在恐懼中還來固執的大膽的來戀,總是不可能的事情罷。也只有她,這樣一個美的身體,還安置下這樣一個細緻的康健的雪樣淨潔水樣活潑的靈魂,才能嗾我向前!

  「我在愛情中沉了。力量呵,隨到我身邊,莫見了她又遽行消失,使我手足無措!

  「打倒那老浪子擁有女人的帝國主義!這口號,我將時時刻刻來低聲的喊。打倒呵,打倒呵!

  「我如今是往火裡奮身躍去了,倘若這是一個火盆。我願燒成灰,我決不悔。

  「事情的張揚,將給我在這家庭中是怎樣一種打擊,我是不必再去計較了。眼前的奇跡,我理合去呆子樣用我的全力量去把握,這是一種足以為自己在另一時幻想中誇大的偉大事業。明知是此後的未來的事實,會給我一個永遠不能磨滅的痕跡,這痕跡就刻附著永遠的苦惱,還是願呵。

  「我今天做的工作,是禮法所不許但良心卻批准了的工作。抱了她,且吻了她,小心又小心,兩顆跳著的心合攏在一起了。在薄薄的黃色燈光下,我們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業。

  「經說:既然是愛了人,就應當大膽的攏去!是的,我攏去了,她也攏到我這邊來了。

  「她重量約四十斤,一個小孩,一個小孩!或者還要比所估的為輕!她輕,是說她不肥,又並不說她瘦,是說她生長太好看,太可愛,所以抱到手上,當我細細的欣賞這一件撒旦為造就的傑作時,我的力氣,平空增加了無限倍,她沒有重量了。

  「皮膚象如同細雲母粉調合捏成,而各部分的線又是仿到維納絲為模子。那全身的佈置,可以找得出人間真理與和平。

  長長的頸項,猶如一整塊溫馨柔軟的玉石琢就。臂關節各部分專為容受愛情而起的小小圓渦,特別是那麼多,竟使人不接吻也不忍!

  「一個『濕的接吻』!我為眼前的奇跡,已驚愕得成了一個呆子。重新生了恐懼,我將怎樣來重尋我的奇跡的再現?

  「壞透了,一個足以使我將幻影跌碎到這小事上的消息。

  她是這裡那裡把給了我的也拿去給了別人!堂弟高興的來同我說,展覽他的愛情哩。……那是一個怪人,膽子又非常小,又極其願意同男子接近:不浪冶,但一個男子把愛情陳列她面前時,她就無所措其手足,結果是總不會拒絕。儼若無事的去問堂弟,說是不能稍稍自主麼?答說在天真未離她以前,個性是不會來的。沒有個性,你真使我為此傷心!我希望這戀愛的舊影,快在我心中毀滅。神呵,再給我點力量,讓我又趕去這昔日我所瞎了眼追求的東西!

  「她不放棄不拘誰個少年的熱情,貪心的人呵,我願你這時就死去,好讓我一個人來在心中葆著你完美的影子,我的毀滅才是這戀愛的毀滅。但是,完了,一切完了,我所得的只是為此事種下的苦惱種子的收穫!

  「我怕見她。但為什麼這幾天要來的回數更多?」

  因為是見到T君的日記,想從日記的整篇中找到一點趣味,所以第二天當松子君來取他的文章時,我便把這希望托了松子君,他,也就毫不遲疑的答應下來了。

  但是一天又一天,松子君答應我的事卻總不見他去辦。這我知道若是去催他,在松子君是已把來當成一件類乎其他足使他臉成長形的麻煩事情了。

  雖然是仍然每天下午來到我處吃蘋果,也不好怎樣去問那件事。有一天,他卻邀了周君過我住處來。

  「胖子!」松子君第一句話是指了周君同我說的。我不由得笑了。老實沉默的周君,在悟了松子君所說的意思以後,笑著而且臉已全紅了。忸怩的望松子君,松子君,臉兒已同街上的元宵,愉快極了。

  「『你真是湯姆,一個愛管閒事的人!』我是用不著分辯的。我老老實實的一五一十的來告了他了。不是罪過!算不得我的壞!他還想著你的日記,屢次屢次用蘋果來運動我咧。」

  也不管聽的人是如何的受窘,自己承認是湯姆的松子君,說著又顧自張大口來笑,直到聽差把胡桃花生拿進房來,才算是解了周君同我的圍,但是,所有那類補白,卻仍然是關於使自己臉圓的一類話,這一次,算是得了一個大的勝利了。

  另一次我見到周君,問到他日記中的一切,才知道因為是欲求身量加重,故每日去走到農場一處磅秤邊去稱,同時便將自己的重量記到日記上,因此當日一提到,老實的周君就紅了臉,至於故事,全是松子君為捏造成就的,我把松子君同我所說的一齊說給周君時,才知道兩人都全為松子君玩了一陣了。

  這聰明的湯姆,近來是自己正跌在一件戀愛上苦著了,所能給人看的只是一張一張漫畫樣的臉嘴,我們許多人說到他時,都總覺得寂寞。

  我們的聽差一見了他,就說「那是報應呀」,聽差所知道的是松子君因為多吃了蘋果弄得見果子喉就發酸,其實這是松子君謊聽差的話。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完成於窄而黴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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