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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子君(2)


  「怎樣又戎裝起來?」我因為並且發覺了松子君臉也是類乎早上刮過的。

  「難道人是老了點就不能用這個東西麼?」

  經他一說,我又才注意到他腳下去,原來白的皮鞋上,卻是一雙淺肉色的絲襪子。

  「漂亮透了!」

  「得咧,」他劃了一枝火柴把煙燃好,說:「老人家還用著漂亮麼?漂亮標緻,美,不過是你們年青人一堆的玩意兒罷了!」

  「又有了牢騷了!」松子君是怕人說到他老的,所以處處總先自說到已經老弊。說是「又發了牢騷呀」,他就只好笑下去了。

  他把煙慢慢的吸著,象在同時想一件事。

  「有什麼新聞?」照例,在往日,我把這話提出後,松子君就會將他從《晨報》同《順天時報》上得來的政事消息,加以自己的意見,一一談到。高興時,臉是圓的,有了感慨,則似乎頗長。

  「我不看報,有一件事在心裡,把一切都忘了。」朋友臉是圓圓的,我知道必是做了件頂得意的事了。

  「同房周君回來了,」能續著說,「是昨天,我從你這裡返身時就見到他,人瘦了許多,也黑了點,我們就談了一夜。」

  周君,經松子君一提,在印象中才浮出一個臉相來。是一個頗足稱為標緻的美少年,二十二歲,國文系三年級生,對人常是沉默,又時時見到他在沉默中獨自嬉笑的天真。「這是一個好小孩子,」松子君為我介紹時第一句是那麼不客氣的話,這時想來,也仍然覺得松子君的話是合式。

  我知道朋友是不願意人瘦人黑的,故意說「瘦一點也好!」

  「瘦一點也好!人家是瘦一點也好,你則養得那麼白白的胖胖的——」朋友像是認真要發氣了,然而是不妨事的,我知道。

  「你要知道別人是苦惱的回到這來的呀!」朋友又立時和氣下來,把我的衝撞全饒恕了,「一個婦人,苦惱得他成了瘋子。雖不打人罵人,執刀放火,但當真是快要瘋了,他同我說。近來是心已和平下來了,才忙到遷回校來。我問他,人是瘦,自己難道都不覺到麼?他說快會又要胖成以前那樣了,只要在校中住個把月。」

  他不問我是願意聽不願意聽,就一直說下去。

  「回到北京伯媽家,就遇到冤枉事。他說這是冤枉,我則說這是幸福。難道你以為這不是幸福麼?雖然是痛苦,能這樣,我們也來受受,不願意麼?」

  我究竟還聽不出他是說什麼事不是冤枉是幸福,且自己也頗願將痛苦受受的意思所在。「你是說什麼?」

  「一個年青孩子,還有別的委屈嗎?說是聰明,這一點也要我來點題,我就不解!」

  「那末,是女人了?」

  「還要用一個疑問在後面,真是一個懷疑派的哲學家!」他接到就說,「可憐我們的小友,為一件事憔悴得看不得了。他說一到北京,冤枉事還未攏身時,快快活活,每天到公園去吃冰檸檬水,荷花池邊去嗅香氣,同的是伯媽,堂弟弟,妹子,堂弟的舅子。大家隨意談話,隨意要東西吃,十點多鐘再出門。北海哩,自己有船,劃到通南海那橋下去,劃到有荷花處去折荷花,碼頭上照例有一張告示是折花一朵罰大洋一毛,他們卻先將罰款繳到管事人手上再去折花,你說有趣不有趣?

  「但是,隊伍中,不久就攙入一個人,那是因為伯媽去天津,妹子要人陪,向二舅家邀來的。他家舅舅家中,不正是關了一群好看的足以使年青人來愛的表姊妹麼?但來的並不是表姊妹中任一個。表姊妹也正有她自己的樂,縱是要,也不會來陪妹子的。來的是冤家。真是冤家!三表哥的一個姨奶奶,二十歲,旗人,美極了。三表哥到了廣東,人家是空著,不當差,又不能同表姊妹們一塊出去跳舞,所以說到過來陪四小姐——這是他妹子在家中的尊稱,你應知道——就高高興興的過來了。他們也常見到,不過總象隔得很遠,這也是朋友的過錯,在人家,是願意同小夥子更接近一點的。

  不過這在第三天以後,朋友也就知道了。不消說是親密起來。隱隱約約中,朋友竟覺得這年青小奶奶是對自己有一種固執的友情了。真不是事呀,他且明明白白看出別人是在誘他。用一些官能上的東西,加以溫柔的精神,在故意使他沉醉,使他生出平時不曾有過的野心。你知道,象朋友那樣怯漢子,果真不是那位好人,處處在裸露感情來逗他,我是相信他膽子無論如何是不會那麼大的。他發見這事以後,他不能不作一個英雄了。我就問他,英雄又怎麼樣呢?他說就愛下去。

  「這奶奶,一個二十歲的,有了性欲上的口味,人是聰明極了,眼見到自己所放出的笑容別人於惶恐中畏縮中都領會了,站在對面的又是那麼年青,美貌溫和,簡直一個「寶玉」,再不前進,不是特意留給自己在他日一個不可追悔的損失麼?於是,……一個禮拜,整一個禮拜,兩人實互相把身體欣賞過了。……到後我們的朋友,用眼淚償還了那一次的歡娛。」

  松子君象做文章似的,走馬觀花把周君的事說到此後,像是報告的義務已盡了,一枝煙,又重燃吸起來。

  「是家中知道了麼?」

  「不是!」

  「是吵翻了麼?」

  「不是!」

  「是伯媽回了京那人兒也返了家麼?」

  「不是!」

  「是……」

  「都不是的,」松子君說,「還是好好的,縱或是伯媽返了京。這近於他的自苦,我所得結論是這樣。他不知道享樂,卻還想去這樣一個人身上掘發那女子們沒有的東西。他想這奶奶有許多太太們都不必有的尼姑樣操行。這傻子,還在這上面去追求!不知道如果別人是只愛一個人的話,那你怎麼能佔有她?他不甘心在自己擁抱的休息中,讓另一個也是年青的男子去欣賞她。他不久就發現自己理想的破滅,便沉陷到這失望的懊惱中了。事情也真糟!這小奶奶,對於世間的愛,總毫不放鬆,比朋友小了許多的堂弟,不久也在自己臂腕中了,而目光所及的,又還有堂弟那個十六歲的舅子。

  「那就放手罷,我是那麼同他說了。朋友卻說因了雖然發現這類足使熱著的心忽然冷凝下來的事,但在行為中,她的靜好,全然異乎浪冶的女人,又是很確實的一件事,因此,要放,也竟不能。貪著彌補這漏罅,而又無從把這人握得更緊,正如斷了一股絲的繩子,把這愛戀的心懸著,待察見了此繩斷處後,又不能即斷,又不能使它在略無恐懼中安穩的讓它搖擺,因此就粘上深的痛苦。

  「他先還想故意把事鬧翻,好讓那人兒從三表哥處脫離,同自己來正式組一個小政府!年青人呀,處處是要鬧笑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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