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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子君(1)


  是這樣不客氣的六月炎天,正同把人閉在甑子裡幹蒸一樣難過。大院子裡,蟬之類,被曬得唧唧的叫喊,狗之類,舌子都掛到嘴角邊逃到槐樹底下去喘氣,楊柳樹,榆樹,槐樹,胡桃樹,以及花檯子上的鳳仙花,鋪地錦,鶯草,胭脂,都像是在一種莫可奈何的威風壓迫下,抬不起頭,昏昏的要睡了。

  在這種光景下,我是不敢進城去與街上人到東單、西單馬路上去分擔那吸取灰塵的義務的。做事又無事可做,我就一個人掇了一張有靠背的籐椅子,或者是我那張寫生用的帆布小凳,到大槐樹下去,翻我從圖書館取來的《法苑珠林》看。

  大槐樹下,那鋪行軍床,照例是囑咐了又囑咐,縱是雨已來,聽差先生也只笑笑的讓它在那裡淋雨的。但因此也就免得每日為我取出取進的麻煩。把書若不在意的翻了又翻,瞌睡來了,就睡倒在行軍床上,讓自己高興到什麼時候醒來便在什麼時候醒,我們的聽差,照例是為我把茶壺裡冰開水上滿了以後,也顧自選那樹蔭太陽曬不到的好地方去做夢去了。若是醒來正當三點之間,樹頂上杈杈椏椏間,可以聽到一批「小村牛」樣吵吵嚷嚷鬧著的蟬,正如同在太陽的督促下背它的溫書。

  遠遠的,可以聽到母牛在叫,小牛在叫,又有雞在咯咯咯咯。花臺上大缽子下和到那傍牆的樹根邊,很多高高興興彈琴的蛐蛐。這知道,母牛是在喊它的兒子,或是兒子在找媽,雞生了卵,是被人趕著,如其是公雞的啼聲,則是告人以睡中覺燒夜飯的時候了。還有彈琴的蛐蛐,這說來真是會要令人生氣的事!你以為它是在做些什麼。那小東西,新娶了太太,正是在那裡調戲它的新夫人!

  在三點以前自己會醒轉來,那是很少有的,除非午飯時把飯吃得太少,到了那時餓醒。

  餓醒的事是少而又少,那只能怪廚房包飯的大師傅菜不合口的日子太少了。

  朋友松子君,每日是比車站上的鐘還要準確,在四點三刻左右的當兒走來的。值我沒有醒轉時,便不聲不息,自己搬了一張椅子,到離我較遠一株樹下去坐,也不來搖我,候我自醒。有時待我醒來睜開眼睛時,卻見他在那椅子上歪了個頭盹著了。但通常,我張大了眼睛去那些樹根株邊搜尋朋友時,總是見到他正在那裡對我笑笑的望著。「呀,好睡!」

  「那怎不搖醒咧?」略象埋怨樣的客氣著說是「怎不搖我醒來呢」,為自解起見,他總說,「若是一來就搖,萬一倘若是在夢中做的正是同女人親嘴那一類好夢,經我來一攪,豈不是不可贖的罪過麼?」然而賴他搖了又搖才會清清楚楚醒轉來的,次數仍然是比自醒為更多。

  今天,飯吃得並不比平日為不多,不知怎樣,卻沒有疲倦。幾回把看著的一本書,故意蓋到臉上,又試去合上眼瞼,要迷迷的睡去,仍然是辦不到。是近日來身體太好了罷,比較上的好,因此把午睡減去了,也許是。今天吃得是粥,用昨天剩下來的那半隻雞連那鍋湯煮好,味道好,竟象吃得比往天為更多。

  大致有點秋天消息來到了,日頭的方位已是一日不同一日。在先時,不必移動椅子同床的,胡桃樹下,近來已有為樹葉篩碎的日光侵入了。在閃動的薄光下,要睡眠更不容易的。因此我又將小床移到另一株銀杏樹下去。

  既不能睡,玩點什麼?一個人,且是在這種天氣裡,又象確實無可玩的事。捉蛐蛐很少同我來相鬥的,釣魚則魚不會吃釣。正經事,實是有許多,譬如說為大姐同妹各寫一封信,報告一下近來在此的情形。但這類事似乎都只適宜于到房中電燈下頭去做才合式,日裡我就是從不能寫好一封信過的。不幸今天所選的書又是一本《情書二卷》,粗惡的簡陋的信函,一篇又是一篇,像是複雜實則極其簡單的描寫。

  在作者,極力想把情感誇張擴大到各方面去,結果成了可笑的東西。「心理的正確的忠實的寫述,在這上面我們可以見到,」依稀象有人或是作者自己在序跋裡那樣說到,其實,這真是可笑的東西。我們只看到一個輪廓,一個淡淡的類乎煙子的輪廓,這書並沒有算成功,正同另一個少年人所寫的一篇《回鄉》一樣,書中的人,並不是人,只描了一個類似那類人的影子。有一些日記,或者是作者從自己「奶奶的日記」上加上一些足以幫助少年讀者們作性欲上遐想的話語成的罷。這是上松子君的當。據他說,這是這裡那裡都可以見到的一部書,大約是頗好的一部書,於是,進城之便,他便為捎來了。

  待到把書一看時,始知原是那麼一本書。一般年紀青青的少男少女們,于性的官能上的冒險,正感到饑餓人對於食物樣的躍躍欲試,這種略近神秘的奇跡沒有證實的方便,便時時想從遐想中找到類似的滿足,但徒然的遐想是會到疲倦的時候,因此,一本書若其中有了關於此類奇跡遊歷者較詳的寫述,這書便成了少年男女的朋友了。另外一本《性史》其所以為大家愛讀者也就因此。其實人家對於《性史》,也許那類有了太太的,可以借此多得到一種或兩種行樂的方法。至於一般孤男子,則不過想從江平的行為上,找尋那足以把自己引到一種儼乎其然的幻想中去,且用自足的方法,來取證於朦朧中罷了。「近來的出版物說是長進許多了,其情形,正有著喜劇的滑稽。不拘阿貓阿狗,一本書印成,只要陳列到市場的小書攤上去,照例有若干人來花錢到這書上,讓書店老闆同作書人同小書販各以相當的權利取賺一些錢去用。

  倘若是作書人會做那類投機事業,懂得到風尚,按時做著戀愛,評傳,哲學,教育,國家主義,……各樣的書,書店掌櫃,又會把那類足以打動莫名其妙的讀者們的話語放到廣告上去,於是大家便叨了光,這書成了名著,而作書的人,也就一變而成名人了。想著這類把戲,在中國究不知還要變到多久,真覺可怕。若永遠就是那麼下去,遇到有集股營書店的事業時,倒不可不入一個股了。」松子君,昨天還才說到上面的話語,我要等到他來時,問他自己待印那個小說是不是已取定了名,若還不曾,就勸他也取一個類乎《情書二卷》的字樣,書名既先就抓著許多躍躍欲試的少男少女的心,松子君所希望的版稅,當然是可以於很快的時間便可得到了。

  看看手上的表,時間還才是二點又十五分。今天又像是格外熱。

  昨天曾托了松子君返身時為我借一本《蘭生弟日記》看的,再過一陣,松子君若來,新的書,大致不會忘卻帶來罷。

  又聽到一個朋友述說過《蘭生弟日記》是怎麼樣的好,而銷行的去處竟在一百本或稍多一點之間,因此使我更想起目下中國買了書去看的人主旨的所在與其程度之可憐。忽然一匹小麻蠅子,有意無意的來到我臉前打攪,逐了去又複來,我的因《蘭生弟日記》引出的小小憤慨,便移到這小東西身上來了。大概它也是口渴了,想叨光舐一點汗水罷,不久,就停到我置著在膝邊的手上。我看它悠然同一個小京官模樣,用前腳向虛空作揖,又洗臉,又理鬍子,且搓手搓腳,有穿了新外套上衙門的喀阿吉喀阿吉也維赤先生那種神氣。若不是因為它樣子似乎可笑,是毫不用得上客氣,另一隻垂著的手,巧妙的而且便捷的移上去一拍,這東西,就結果了。我讓它在我手背上玩,在手指節上散步,像是失望了的它,終於起一個勢,就飛去了。

  抬頭望天,白的雲,新棉花樣,為風扯碎,在類乎一件有些地方深有些地方淺的舊藍竹布大衫似的天空籠罩下,這裡那裡貼上,且逐了微風,在緩緩移動。

  不知怎樣,在蠅子從手背上飛去後,看了一會跑著的天空的白雲,我就仍然倒在帆布床上睡去了。……醒來時,松子君正想躲到那胡桃樹幹後面去。

  「我見到你咧。」

  沒有躲過便為我發見的松子君,便倚靠到那樹身立定了。

  「不是那麼頭上一戳還不會醒罷?」聽他說,我才見到他手上還拿了一條白色棍子。

  「那是你搖我醒的了,我以為——」

  松子君就笑。「搖罷,還頭上結結實實打了兩下哩,」說著,就坐在胡桃樹下那大的石條子上了。

  松子君,今天是似乎「戎裝」了,衣服已全換了,白色的翻領西服,是類乎新才上身。

  「怎麼不把衣脫去?」

  「我想走了,」他就把衣從身上剝下用臂撈著,「我來了頗久咧。見你睡得正好,仍然是怕把你好夢驚動,所以就一個人坐在石上看了一回雲,忽然記起一件事情明天清早有個人下城,想托他辦件事,故想不吵醒你就要走了,但一站起來把棍子拿起,卻不由我不把你身上頭上拍兩下,哈哈,不是罪過罷?」

  「還說咧,別人正是夢到……」

  「那是會又要向我索取賠償損失的一類話了!」

  「當然呀!」

  兩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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