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嵐生同嵐生太太(2)


  嵐生太太身個兒卻很小。若是當真鬧翻臉,認真扭打起來,太太是無論如何打不過嵐生先生的。正又象太太很明白打不過嵐生先生一樣,凡遇到要逼著使一個丈夫摔傢伙發氣打人的事情,太太總依然知道極力去趨避。太太且懂到用一切新派溫柔的方法,譬如說:親嘴,擁抱,以及別的足以增加嵐生先生的愛憐的各種各樣方法來軟和嵐生先生的脾氣,排件施行,使嵐生先生雖然是胖也到了那「英雄無用武之地」。其實,嵐生太太,並沒有讀過什麼新書,關於近來聰明文學家翻譯的什麼《愛的法寶》一類駕禦老爺的模範指南新書,當真不曾見過的。

  今天是嵐生先生從部裡得了九月份薪水回家來。洗碗的差事當然就豁免了。因為得了錢,太太主張到小館子去喊了一碗汆丸子,於是午飯桌上,比平常就多了一個碗。平常的品字形的排法變成田字形,太太的臉,也好象變得比昨天更可愛一點了。

  在吃飯當兒,嵐生先生正用筷子擒住了一個肉丸子往口裡送,太太說,「你頭似乎也可以剃得了。」

  沒有把丸子咽下的嵐生先生,點頭來答應。待到嵐生先生能夠說話時,太太的筷子,又正在那裡擒住了一個丸子。

  「太太,我有一句話同你商量。」

  這是一句照例的話。並不是商量,也得這樣來說。這脾氣太太是很習慣了的。在平時,嵐生先生不拘哪一次要同太太說一點超乎吃飯中討論「菜好飯爛」以外的事情時,都是那麼來起頭的。太太這方面,可以不必用口來答覆,把頭略點,或竟不點,只用正在桌子上碗碟中間搜尋菜心的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掉過來瞅著了嵐生先生,嵐生先生就可以繼續把議案提出了。

  太太把筷子停在碗裡不動,聽了嵐生先生的話,就瞅定了嵐生先生。

  「太太,你說近來年青女人有辮子好看一點——還是有髻子好看一點?」

  太太先是莫名其妙,故沒有做聲。

  「其實,依我看,你梳髻子還要比拖辮子更可愛一點的。」

  這真是一句廢話!正因為加了後面一句話,太太卻反而生出疑心了。這不明明是在街上看上了誰家拖辮子的女人,回來不能忘情的話麼?於是太太心中就覺得有點兒酸。要開口罵一句卻又不知從哪一句話上罵起。看嵐生先生,是臉兒團團的、笑笑的、仿佛異常得意的。

  筷子縮回來在另一碗來夾了一筷紅燒芥菜,太太的不快是已到了臉上了。

  本來就是惟恐太太誤會的嵐生先生,在發現太太臉上顏色後,覺得有點惶悚不好意思起來。知道是太太在一種誤會中已生氣著惱了。但不知應用個什麼樣話語來解釋,方能「化干戈為玉帛」。

  「太太,吃呀!」一舉筷子就擒了一個大丸子擲到太太碗裡。

  「我早已吃飽了。」太太把丸子從自己碗裡又擲回。

  「難道我又因了什麼不檢,使你生氣了麼?」

  「人老了,不能學十六七姑娘拖辮子,所以不可愛……」太太眼睛的微紅已補足了其他要說的話。

  嵐生先生找到了解釋同認錯的機會,就琅琅的把自己積久不敢說出的意見全說了。

  嵐生先生且說,「因為想要探詢太太對於長頭髮和短頭髮的意見,我才先說辮子同髻子。其實,別人並無什麼壞意思,只是一個引子。做文章都得引子,難道說話就不必麼?誰知太太就生了疑心,這只怪我不會說話了。……」話中充滿了「和平」的願望。第二次把丸子擲到太太碗裡去,太太就不再拒絕了。

  接著,嵐生先生在女子短髮上把「省事」那一點,格外發揮了不少議論。結末是:「太太你若是也剪成了尼姑頭,他日陪我出去到北海去玩,同事中見著,將會說你是什麼高等女子閨范的學生哩。」

  太太因為想起「高等女子閨範」的樣子,對嵐生先生的話是完全同意了。只是把頭髮剪後衣服又怎麼辦?現時所穿的當然不大相宜。最合式的是旗袍了。嵐生太太見過許多高等閨范女生就都穿得是旗袍。用藏青愛國呢做面子,紫色花絨作裡,要滾邊就滾灰邊,這樣一件旗袍,在太太心中,本來已計劃了有許多日子了。只是明知道財政部不發薪,就不方便同嵐生先生說。這時,嵐生先生既有那麼膽量,太太也就大大方方把希望說給嵐生先生聽了。

  對太太意見表示了同意的嵐生先生,答應了即以薪水之一半來作剪髮的開支,太太也說這月在別的事上可以省一點。

  吃完飯後,太太在對了鏡子撫弄她行將剪去的髮髻時,嵐生先生看著鏡子裡的太太好笑。

  「剪子恐怕不行吧?」太太也對了鏡子中的嵐生先生說。

  「那回頭我們上市場買一把新的。還有,太太你的袍子料左右也要看看!」

  「不要選一個吉利日子麼?」

  「那自然要!市場上東頭,不是有一家命館,叫作什麼渡迷津?唉,前次,我們問那個……不是到過那裡一次麼?」

  想起前次事,是要使太太紅臉的。前次到那裡花了四毛錢,去問請傭人的日子,給那相士推算小嵐生的出世日,說是不久不久,如今,聽到嵐生先生又提那地方,恐怕嵐生先生又去問那相命人,所以藉故說是那活神仙價錢太貴,不必花冤枉錢。

  「這不是理由,」嵐生先生說。「他靈驗。京兆尹的舅爺還在報上稱讚過,四毛錢一塊錢都不算貴,只要避了克我們倆的日子,照神仙指點指點好。」

  「那我們就去!」

  「去就去,既不耽誤下半天公事,左右不值日。」

  於是太太就換衣,抿頭,撲粉,嵐生先生一面欣賞著太太化妝,一面也穿上了青毛細呢馬褂,戴上灰呢銅盆帽,預備出發。憑相貌說,已象個要人!

  一點鐘以後,在市場東頭,就可以見到嵐生先生同他太太正從「渡迷津」相館出來。日子已看定了。從一家新開張寫著大減價的吉利公司走過,兩人就走進去。在吉利公司花了四毛八分買了一把原價六毛的德國式剪刀,因為招牌上寫得是八扣,所以本來預備走到美麗布店去買的旗袍料子,也就在吉利公司一下辦妥了。此外又新買了一瓶雪花膏,連棉花一共算下來是十四元六毛。

  嵐生先生半月的工作所得,的確是耗費到舉辦這一次典禮上了。出市場時,太太在先開路,嵐生先生卻抱了一大包東西在後面蕩著的。因為太太走的並不快,所以嵐生先生得了許多方便,有左顧右盼的餘裕,把在自己面前走過的剪了發的女人,一個都不放鬆,細細的參考著,溫習著。以後太太的頭髮的式樣,便是嵐生先生把在市場所見到的一個年青漂亮的女人短髮,參以墨水胡同一個女人頭髮式樣仿著剪成的。

  近來是嵐生先生回家,坐車子的回數又比走路的時候為多了。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二日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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