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嵐生同嵐生太太(1)


  嵐生先生在財政部是一個二等書記,比他小一點的還有三等書記,大一點的則有……人太多了。許是因為職位的緣故,常常對上司行禮吧,又並不生病,腰也常是彎的。但這些屬￿做官的事,不值得來用多少話語形容。橫順這時節,大家對於某種人的描寫,正感到厭煩,或者會疑心是故意在紙上刻薄了他,小書記從職務上得來的殘疾不說它還是好的。我們要知道他,明白他是一個寫得一筆好字,能幹勤快的書記,很受過前任總務廳長的褒獎,此外,他是一個每月到會計處領三十四塊錢薪水的書記,就得了。

  官印原是一個「嶽」字,所以台甫用嵐生二字,即「嶽可生嵐」之意,這是從名號上面,即可以見出他人是受過教育的。但在財政部去找姓牛名嶽的,那是白費事。財政部職員錄中,並無牛嵐生其人。從書記到科長,科長到廳長,廳長回頭又數下來,一直到傳達處的聽差,把牛岳或牛嵐生問誰,誰也不知道。你到各處去問嵐生先生時,我想這只能使你增加些新見識,可以看出部裡官位之多,人名字的奇怪,至於嵐生先生,在部裡卻改了一個俏皮的又吉利的名字,是牛其飛。

  至於這名字是否是從「飛黃騰達」或《聊齋》上《牛飛》一章取來,可就無從考究了。嵐生先生在部裡職員錄中,既寫得是牛其飛,又象有意把台甫也隱瞞了去,同事中喊「其飛」「其飛」總覺似乎拗著口,於是,刻薄一點的,就慷慨地為他取了一個諢名。這諢名我是不很清楚的,大致總與他姓和身體上的異樣粘了點兒關係。這能怪誰?誰叫他那麼胖又姓上這樣一個不好聽的姓?不過我知道,當到他面前喊叫他諢名的仍然是很少。這是得力於自己的體魄。從自己巍峨上生出威嚴,在嵐生先生,原是于太太一方面,已就得到好些例外權利了。

  冬月來,天氣格外好,鎮天大晴,有暖暖和和的太陽,且無風,馬路上沙子也很少。嵐生先生每天十二點欠三十分的時候從財政部辦公室,回到西二牌樓饅頭胡同住處,陪太太吃飯。走路的回數總比坐車的回數多些。並不是圖省儉。人家並無怎樣別的值得匆忙的事情,原就樂於把這三十分鐘,花到這一段不到兩裡的馬路上去的。棄了車子來走路,這一來,便宜是異樣明白的:一則太陽曬到背膛心,舒服得比烤火還好過,一則是自己不願意在十二點以前到家。

  若果真十二點以前就到家,由太太派下來的差事,必多到一倍。這些差事,慢一點到家,我們的嵐生先生就可免掉了。果真坐車子比自己走路還要慢,嵐生先生是極其願意坐車回去的。「又不是調兵搬將,趕考充軍,要這樣到大熱鬧路上忙個什麼?」因為自己想逃避差事,凡是見到車子在路上跑得快的,嵐生先生就覺得這真無聊。奇怪的是財政部門前擱下來的車輛,你縱明明白白看到他是一個跛子,一遇到拉起部中級別稍高的辦事人員,總也是比別人還要快,因此,嵐生先生就更其不高興坐車了。

  從部裡到饅頭胡同的一段路,是由粑粑胡同過裡脊房,向東,再折而南,出裡脊房南口,又向東,進蘿蔔胡同,又出,一轉彎,就到嵐生家公館了。

  嵐生先生,就是照到我所開的路線,經久不變,那麼走到公館的。有時換由墨水胡同,那就較遠一點。較遠一點則可以多耽擱些時間,也是嵐生先生所願意的事。且墨水胡同有一個「閨范女子中學」,除了星期不算,每一天嵐生下辦公室時,若從墨水胡同過身,則總可以看到許多從閨范中學返家吃中飯的女孩子。這中學雖標名是「閨範」,但如今時行的剪髮的事情,象並不和學校名稱相抵觸,所以看普通女子外,還可以看頭象返俗尼姑樣的女人,因這樣,嵐生先生從遠道走的日子,次數又象比捷徑還要多了。看女人本像是不大好事情,只要看得斯文,看得老實,不逗人厭,那是正如同欣賞一件藝術品樣子,至少比那類不會愛人的愛情,還要正派得多的。

  嵐生先生的看法,也可歸入這一流。他覺得女人都好看,尤其是把頭髮剪去後從後面看去,十分有趣。因為是每日要溫習這許多頭,日子一久,閨范女子中學一些學生的頭,差不多完全記熟放在心裡了。向側面,三七分的,平剪的,卷鬢的,起螺旋形的,即或是在冥想時也能記出。且可以從某一種頭髮式樣,記起這人的臉相來。但嵐生先生對這類事,卻並不是象世間上許多傻子一樣,就儼然油了臉說是在愛著。嵐生先生不拘在何種情形中,愛自己太太總比之愛別人還過分的。且象對於自己太太過於滿意,竟勻不出剩餘愛情再給別人了。他想著,如果自己太太也肯把發剪了去,凡是一切同太太接近的時候,會更要覺得太太年青美好,那是無疑的。但曾用別的方法試探過太太意見,太太卻不反對也不贊成:不贊成,使嵐生先生不敢一時將希望提出來;不反對,卻給了嵐生先生一點非去溫習閨范中學的女子頭髮不可的工作了。

  嵐生,嵐生太太,就是這麼兩個人,組成一個小家庭的。

  照嵐生先生的主張,凡是家庭,總要有兩個小孩子,一個老媽子,才是道理。本來是預備只要太太得了一個小孩子時,同時就到傭工介紹所去找一個女傭人。不過太太竟像是因為怕請人多花錢一樣,兩年來還是生養不出一個小嵐生,所以直到如今,人還是請不成。因了一家只兩個人,每日關於吃飯的事,嵐生先生就不得不把權利義務糅合放在一起了。買菜,煮飯,太太是不煩嵐生先生幫忙的。但碗總要洗洗。爐子裡添煤,到煤鋪裡去賒帳,以及其他太太不能做不願做的,仍然是不可免。遇到太太不高興時,煮飯炒菜,純義務也要盡。那一天,若是兩者之中都不能相下,結果就只好照顧胡同口兒那一家四川小館子去了。

  嵐生太太人實在好,各樣當主婦分內的事都曉得,都能做。年紀小嵐生六歲。樣子也還長得白淨好看。也許就是為了年紀還不大,孩子們的脾氣同天真卻一樣好好的保存在心裡吧,固然知道當太太的對於料理家事是分內差事,但她總不願嵐生先生空起兩手來看她做事。且覺得嵐生先生在家中袖手吃閒飯不大合理,久而久之,嵐生先生就把洗碗同抹桌子等工作也歸在自己義務項下了。

  到近來,在十二點以前,太太縱然把飯菜已經全體做好了,無論如何,碗筷必得留下一件兩件等待嵐生先生處置的。你若因為想實行不做工而吃飯的主義,故意把回家的時間拖下來,碗還是好好的放到大的白鉛桶裡面。太太要吃卻顧自洗一個。是這樣堅決的經過不知多少小小鼓氣後,明知躲避已無望,近來,嵐生先生偷閒野心才不敢常起了。不過早回家則差事堆到頭上總是格外多,在外挨一刻就少一件事,嵐生先生之所以養成走路的脾氣,就為得是這樣一個道理。

  要說是嵐生先生怕他的太太,也不儘然。太太應不應當怕,那是看太太來。至於嵐生太太,有許多地方,原是敵不過嵐生先生的。嵐生先生是胖子,雖不大,但究竟是小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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