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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學教育(2)


  把鬧台過後,不久就是為某鄉約,某保證,或是某老太太打加官的一套把戲。這真討厭!在大戲臺上,見到一個戴了面具,穿了紅衣,隨到「鐺鐺慶鐺鐺」的一起一落的步法走著,好久好久又才拿起那「加官賜福」或「一品當朝」的紅布片子灑開一抖,已夠膩人了,如今卻由一個木頭人再套上一個面具,也虧下面那個舞的人好意思!另一個人口中喊著為某老太太的加官呀,我們回過頭去,只要選那人眾中臉兒象貓的,必定就是她。她是快活極了,卻不知我們都為她羞。不過,這加官打到自己家中的外祖母頭上時,那便又當別論了,因為是這麼一來,過午的錢,將因外祖母的高興,把我們吃早飯時所預約下來的用費增加了。

  有一類聲音,是未經鑼鼓敲打以前,就能聽到的,就象:孥孥,你媽又怎不來!婆婆,又怎不把你的外孫也帶來!代狗,這裡要買鹽葵花子!嫂嫂,這裡有張空凳!……又有一類聲音,是鑼鼓敲打以後,平息下來,歇了中台,始能聽到的,就象:老肥,米豆腐三碗,熱的,多辣子!面客,餃子多作醋!賣糕的,我不要這樣的!……到歇晚台時,一切聲音就都為拖曳板凳的吱吱格格聲音吞噬了。也有不少小孩子尖銳的呼聲,突出此一片嘈雜的音海,但終於抑下了,深深的陷到這類爛泥樣的吵嚷中了,全場板凳移動聲象一批頂小的頂壞的邊響炮仗往你耳邊炸。

  到末了,剩下三五個頑皮的不知足的小孩子,用一種研究態度,把手指頭塞到口裡去,權當丁丁糖吮著,很殷勤的看到戲子們把一個一個木傀儡安置到大箱中去,又看到戲臺的皮剝去後,依然恢復那燈籠架子的神氣,又看到小叫化子,徘徊於灰色葵花子殼中找尋他不意中的幸運,好象一枚當十銅元,一條手巾,一個僅只咬去一半的甜梨。

  唱戲人,在布圍子裡地下走動著,把木傀儡從暗中伸舉起來,至齊傀儡膝部自己手掌為度,若在台邊看戲,利益就太多了。在台邊,則一面可以看戲,一面還可見到那個唱戲的人,手中耍著木頭人,口上哼哼唧唧,且極其可笑的做出儼乎其然的神氣,走著戲上人物的步法。一個場面上是旦腳,如象奪阿斗的糜夫人,則耍木頭人的那一位,腳步也扭扭捏捏,走動時也正同一個小腳女人樣,真可笑極了。揎開布篷,便又可以見到那打鑼的,在空閒時把塞到耳朵邊正燃著紙煤子吸煙,吹嗩呐的,嘴巴脹鼓鼓的,同含了什麼兩枚核桃之類,又正如殺豬志成吹豬腳那一種派頭。台邊前,不怕太陽曬,也是一個舒服處。

  還有一件頂討便宜的事,就是隨意去扳動那些腦後一顆釘掛在繩子上休息的傀儡時,戲子見到也從不呵叱!因為這中還有一個規矩,這規矩是戲在哪一街演唱時,則那一街的孩子,在大人們許可的法律中,成了戲臺周圍唯一的霸有者了。在霸有者所享有的權利有如此其多,當然給了其小孩若干強烈的誘惑。帝國主義者之侵略,既無從去禁止另一街為這誘惑已弄得心癢癢的之強項君子,因此一來,保護主權與野心家的戰爭,便隨時都可以發生了。

  敗了,大家無聲無息的退下,把救兵搬來時,又用力奪回。或保留此仇,待他日報復。勝了,所謂野心家,懷了失敗的羞恥,也不再看別人街上唱的戲,都督帶領弟兄,垂頭喪氣回家去,這恥辱也保留下來,等另一機會去了。為競爭存活起見,這之間用得著臨時聯邦政策。毗鄰一街,若無深仇,則可合力排除強權,成功後,把帝國主義者打倒後,則讓出戲臺前地位三分之一來作攜手禦外侮的報酬。也有本街孩子極少,猶能抵抗外來之人侵略主權的,此則全賴本街中之大孩子。此類大孩子,當年亦必曾作統領,有名于全城,一切孩子們所敬服,又能持中不偏,才足以濟。

  大孩子初不必幫同作戰,或用別的力來相助,所要的是公理的執行。遇他方的孩子,行使侵略,來占戲臺,本街小孩子訴苦于大孩子時,大孩子即作主人,再找一二好事喜鬥之徒,為執行評證,使兩街孩子,到離戲場較遠,不致擾亂唱戲的空地方去,排隊成列,各擇一人,出面來毆撲,不准哭,不准喊,不准用鐵器傷人,不准從旁幫忙。跌下的,若有力再戰,仍可起身作第二次比賽。第一對勝敗分明後,又選第二對,第三第四繼其後,以盡本街小孩子為止。到後,總評其勝負。若本街實不敵,則讓戲臺之一面或兩面,作媾和割地議;若勝,則對方雖人多,亦不必退縮。因較大之公證人在旁,敗者亦只好攜手跑去,再不好意思看戲了。要報仇麼?下次有得是機會,橫順土地戲是這裡那裡直要唱二個月以上的,並且土地戲以外也不是無時間。

  在打架時,是會要影響到戲的演奏麼?我才說到,那請放心,決不會到那樣!他們約下來,在解決以前,是不能靠近目的地的。人人都是那樣文明,混戰獨戰總得到大田坪裡,或有沙土地方去。大坪壩空闊,平順,免得誤打別的老實小孩們,敵不過而又不甘認敗的,且可以在田坪中小跑,如雞溜頭時一樣。至於沙子地方,則縱跌猛的摔倒時,不至把身子跌傷,且衣服髒了也容易乾淨。也不知是有意還是自然哩,在城中,一塊大坪,沙子軟軟的同棉絮樣的地方,就很多!不論他是如何,孩子們,會選地方打架,那是用不著誇張也用不著隱飾的了。

  不光是看戲。正月,到小教場去看迎春;三月間,去到城頭放風箏;五月,看划船;六月,上山捉蛐蛐,下河洗澡;七月,燒包;八月,看月;九月,登高;十月,打陀螺;十二月,初三牲盤子上廟敬神;平常日子,上學,買菜,請客,送喪,你若是一個人,又不同你媽,又不同你爸,你又是結下了許多仇的一個人,那真危險!你一出街頭,就得準備。起皰是最小的禮物,你至少應準備接受比起皰分量還重一點的東西。閃不知,一個人會從你身邊擦過去,那個手拐子,凶凶的,一下就會撞你倒地做個餓狗搶屎的姿勢!來撞你的總不止一人。他們無非也是上學,買菜,一類家中職務。他若是一人,明知不是你對手,遠遠的他見你來,早拔腳跑了。但可以欺的,他總不會輕輕放過。他們都是為人欺苦夠了的人,時時想到報復,想到把自己仇人踹到泥裡頭去。

  對仇人,沒有可報復的方法時,則到處找更其怯弱的人來出氣。他們見了你時,有意無意的,走過你的身邊,裝裝自己爸爸夜裡吃多了酒的醉模樣,口中哼哼唧唧,把手撐到腰間,故意將拐子作了力來觸撞你軟地方。撞了你後,且胡胡的用鼻子說著,「怎麼,撞人呀!」不理是為一個不願眼前吃虧的上策。忍不住時,抬起頭去,兩人目光一相接,那他便更其調皮起來!他將對你不客氣的笑,這笑中,你可以省得他所有的輕蔑來。或者,他更近一步,攏到你身邊來,揚起捏著的拳,恐嚇似的很快的輕輕落到你背上。你不做聲,還是低了頭在走,那第二步的撩逗又出來了。他將把腳步拖緩下來,待你剛要走近他身邊時,笑笑的臉相,充滿難堪的惡意,故意若才見到你的神氣:「喔,我道是誰呀!若高興打架,就請把籃子放下罷。」

  這只能心裡說打架是不高興的事。雖然在另一個地方,你明知這人是不敢多事的,但如今是到了他的大門左右,一聲喊,幫忙的來打狗撲羊的不知就有許多,所以「狗仗屋前」的他,便分外威風起來了。挑戰的話大致不外後五種,錄下以見一斑:

  1.肏他媽,誰愛打架就來呀!
  2.賣屁股的,慢走一點,大家上筆架城去!
  3.哪個是大腳色,我卵也不信,今天試試!
  4.大家來看!這裡來一個小鬼!
  5.小旦腳,小旦腳,聽不真麼,我是說你呀!

  罵,讓他點罷,眼前虧好漢是不吃的。你一回嘴,情形准糟。欺淩過路人,這是多數方面一種固有權利,這權利也正如官家攔路抽稅樣:同是不合理,同是被刻薄,而又應當忍受之事;不然,也許損失還大。並且,此事在你自己,或者先時於你街上,就已把這稅收得,這時不過是退一筆不要利息的借款罷了。

  關於兩街中也有這麼一條,「不欺單身上學孩子」,但這義務,這國際公德,也看都督的腳色而定,若都督不行,那是無從勒弟兄們遵守的。

  木傀儡戲中常有兩個小丑,用頭相碰,揉做一團的戲,因此,孩子們爭鬥中,也有了一派,專用頭同人相碰。但這一派屬￿硬勁一流,勝利的仍然有同樣的吃虧,所以人數總不多,到後來,簡直就把這門戰略勾除了。

  一九二六年八月十日作完,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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