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如蕤集 | 上頁 下頁
泥塗(6)


  婦人仍然站到牆下看這些人。看了一會兒,見有人挑水來,守備兵讓他過去了。她心裡掛著七叔家幾個小孩子,不知火燒出街了有多遠,前街房子是不是也著了火,就昏昏的也跟挑水的人跑,打量胡混過去。兵士見了卻不讓她過去,到後大聲的嚷著,且用手比著,因為看她是女人,終於得到許可擠過去了。進了前街,才知道火就正是在七叔住處附近燃著,救火人挑了水隨便亂倒,潑得滿街是水,有些人心裡嚇慌了,抱了一塊木板或一張椅子亂竄。有些人火頭還離他家很遠,就拿了杠子亂戳屋簷。她慢慢的走攏去了一點,想逼近那邊去,一個男子見到了,嘶聲的喊著,拉著她往回頭路上跑去。也不讓她說話,不管她要做些什麼事,糊糊塗塗被拉到街口,那為大火所驚嚇而發癎的男子卻走了。

  她仍然是糊糊塗塗,擠出了那條小街。這時離開了火場已很遠了,看到有許多婦人守著一點點從煙中火中搶出的行李,坐在街沿恣意的哭泣。看到許多人在搬移東西。一切都毫無秩序,一切都亂七八糟。天已漸漸大明瞭,且聽到有人說火不是從花園起的,獄中現時還不曾著火,燒的全是花園前街的房子。另外又聽到兵士也說獄中沒有失火,火離獄中還遠。她這時似乎才覺得自己是赤著兩隻腳。忽然想起在此無益,四容在家中會急壞了,就跑回小街屋裡去。

  四容因為他母親跑出去了半天,只聽到外面人嚷失火,想下地出外看看,地下又全是水,正在十分著急,婦人回來了,天也大亮了。母子兩人皆念著七叔一窩小孩,不知是不是全燒死了,還是只留下老的一個。過一會有人從門外過身,一路罵著笑著,聲音很象祖貴,婦人就隔了門忙喊祖貴。跑出去看,就正看到那強徒。頭上包了一塊帕頭,全身濕漉漉灰甫甫的,臉上也全是煙子,失去了原來的人形。耳邊還有一線血,沿臉頰一直流下。一望而知,這個人是才從失火那邊救火回來的。

  婦人說:「祖貴你傷了!」

  那男子就笑著,「什麼傷了病了,你們女人就是這樣的,出不了一點兒事。」

  「燒了多少呢?還在燒嗎?」

  「不要緊,不再會燒了。」

  「我想打聽一下,管監裡送飯的禿頭七叔家裡怎麼了?」

  「完了,從宋家煙館起,一直到邊街第四弄財神廟,全完事了。」

  「哎喲,要命!」婦人低聲的嚷著,也不再聽結果,一返身回到自己屋裡,就在水中套上那兩隻破鞋,囑咐了四容不許下床,就出門向失火前街跑去。祖貴本來已走過去,快要進他自己屋子,見婦人出來,知道她一定是去找熟人了,就喊叫婦人,告給她,要找誰,可以到嶽廟去,許多人逃出來都坐在嶽廟兩廊下。

  到了嶽廟門前,一個人從人叢中擠出拉著她膀子,原來正是禿頭七叔。禿頭帶她過去一點,看到幾個孩子都躺在一堆棉絮上發癡,較小的一個已因為過分疲倦睡著了。

  婦人安心了。「哎喲,天保佑,我以為你們燒成炭了。」

  那禿頭亂了半天,把一點鋪陳行李同幾個孩子從煙裡抱出來,自己一切東西都燒掉了,還發癎似的極力幫助別人搶救物件,照料到那些逃難的女人小孩。天明後,火勢已塌下去了,他還不知道,盡來去嚷著,要看熱鬧的幫忙,儘管喊水,自己又拿了長長的叉子,打別人的屋瓦,且逼到火邊去,走到很危險的牆下去,扒那些懸在半空燃著的椽皮。到後經人拉著他,問到他幾個孩子是不是救出來了,他才像是憬然明白他所有全燒光了,方趕忙跑回嶽廟去看孩子。這時見到婦人關心的神氣,反而笑了。

  禿頭說:「真是天保佑,都還是活的。可是我屯的那點米,同那些……」這時旁邊一堆絮裡一個婦人,忽然幽幽的哭起來了,原來手上抱著的孩子,剛出痘疹免漿,因驟然火起一嚇,跑出來又為風一吹,孩子這時抱在手中斷氣了。許多原來哭了多久的,因驚嚇而發了癡的,為這一哭都給楞著了。大家都呆呆望著這婦人,儼然忘了自己的一身所遭遇的不幸。

  婦人認得她是花園前街銅匠的女人,因走過去看看,怯怯的摸了一下那擱在銅匠婦人手上的孩子:「周氏,一切是命,算了,你銅匠?」

  另外一個人就替銅匠婦人說:「銅匠過江口好些日子了,後天才會回來。」

  又是另外一個人卻爭著說:「銅匠昨天回來了,現在還忙著挑水,幫別人救房子。」

  又一個說:「澆一百石水也是空的,全燒掉了!」這人一面說,一面想起自己失掉了的六歲女兒,呱的就哭了,站起來就跑出去了。另外的人都望到這婦人後身搖著頭,(重新記起自己的遭遇),歎息著,詛咒著,埋怨著。

  旋即有一個男子,從嶽廟門前匆匆跑過去,有一女人見到了,認得是那個銅匠,就銳聲喊著「銅匠師傅」,那男人就進來了。那年青男子頭上似乎受了點傷,用布紮著,布也浸濕了。銅匠婦人見了丈夫,把死去了的小孩交給他,象小孩子一樣縱橫的流淚,銅匠見了,生氣似的皺著眉頭,「死了就算事,你哭什麼?」婦人像是深怕銅匠會把小孩擲去,忙又把屍身搶過來,坐到一破絮上,低下頭兀自流淚。

  那時有人看到這樣子,送了一些紙錢過來,為在面前燃著。

  銅匠把地下當路的一個破碗撿拾了一下,又想走去,旁邊就有一個婦人說:「銅匠,你哄哄周氏,要她莫哭。你得討一副匣子,把小東西裝好才是事!」

  四容的媽忙自告奮勇說:「我幫你去討匣子,我這就去。」

  說著,又走到禿頭七叔幾個小孩子身旁,在那肮髒小臉上,很親切的各拍了一下,就匆匆的走了。

  到善堂時無一個人,管事的還不曾來,守門的又看熱鬧去了,就坐在大門前那張長凳上等候。等了多久,守門的回來了,說一定得管事的打條子,過東興厚廠子裡去領,因為這邊已經沒有頂小的了。說是就拿一口稍微大一點的也行,但看門的作不了主,仍然一定得等管事先生來。

  一會兒,另外又來了兩個男子,也似乎才從火場跑來領棺材的,婦人認識其中一個,就問那人「是誰家的孩子」。那人說:「不是一個小孩子,是一個大人大孩子,——小街上的張師爺!」

  婦人聽著嚇了一跳:「怎麼,是張師爺嗎?我前天晚上還看到他同祖貴喝酒,昨天還同祖貴在廠裡說話,回來幾乎罵了半夜,怎麼會死了?」

  「你昨天看到,我今天還看到!他救人,救小孩子,救雞救貓,自己什麼都沒有,見火起了,手忙腳亂幫到別人助熱鬧,跑來跑去同瘋狗一樣。告他不要白跑了,一面罵人一面還指揮!告他不要太勇敢了,就罵人無用。可是不久一磚頭就打悶了,抬回去一會兒,喔,完事了。」

  那守門的說:「那是因為煙館失火,他不忘恩義,重友誼!」

  婦人正要說「天不應當把他弄死」,看到祖貴也匆匆的跑來了,這人一來就問管事的來了沒有,守門的告他還沒來。他望到婦人,問婦人見不見到禿頭,婦人問他來做什麼,才曉得他也是來為張師爺要棺木的。

  婦人說:「怎麼張師爺這樣一個好人,會死得這樣快?」

  那強硬的人說:「怎麼這樣一個人不死的這樣快?」

  婦人說:「天不應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