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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塗(5)


  那長衣人說:「這原不是我們的事,你們向區裡說去,要區裡救濟好了。」

  「我們並不要你們救濟,我們只要公道!」

  「什麼公道不公道?你們去區裡說吧。」

  祖貴說:「您駕這樣子,派人看看也不願意了,是不是?」

  那人因為祖貴的氣勢淩人,眼睛裡估了一個數目,冷冷的說:「代表,你那麼凶幹嗎?」

  「你說幹嗎,難道你要捉我不成?」

  「你是故意來搗亂的!」

  「怎麼,搗亂,你說誰?」這強人十分生氣,就想伸手去抓那個人的領子。那人知道自己不是當前一個的對手,便重複的說:「這是搗亂,這是搗亂,」一面趕忙退到水邊去。大家用力拉著祖貴,只擔心他同廠裡人打起架來。

  兩人忽然吵起來了。因為祖貴聲音很高,且想走攏去揍這個辦事人一頓,裡面聽到吵罵,有人匆匆跑出來了。來的是一個胖子,背後還跟得有幾個閒人,只問什麼事什麼事。先前那個人就快快的訴說著,張師爺也亂亂的分辯著。祖貴睨了這新跑出的人一眼,看看身分似乎比先來的人強,以為一定講道理多了,就走近胖子,指到一群人說:「這是十三個代表,我們從小街派來的,有一點事到這裡來。因為你們這邊放水。我們房子全浸水了。我們來請你們這邊派一個人同到這位巡士去看看,再請求這邊莫再放水過去,這一點點事情罷了。我們不是來這裡吵嘴的。」

  那人只瞥了祖貴一眼,就把高個兒手中的願書,拿到眼邊看了一下,向原先吵嘴的人問:「就是這一點兒事嗎?」那人回答說:「就是這事情。」

  胖子裝模作樣的罵著那人:「這點點事情,也值得讓這些烏七八糟的人到公司大門前來大吵大鬧,成個什麼規矩!」

  張師爺說:「我們不是來吵鬧,我們來講道理!」

  那胖子極不屑的望到卑瑣的上士身上那件髒軍衣,正要說「什麼道理」這樣一句話,祖貴一把拉開了上士,「我們要說明白,這裡是一位見證,」說時他指到區裡隨來的一位巡警,「他見到我們一切行為,他親眼看到!」

  那胖子向祖貴說:「我聽到你們!這裡不是你們胡鬧的地方!你們到區裡說去!你只管稟告區裡。」這人說了就叫站在身旁另一個人,要他取一個片子,跟這些人到區裡去見區長。

  一面回過頭來問那個巡警:「楊巡官下班了沒有?」顯然的,是要這巡警知道站在面前同他說話的人,是同他們上司有交情,同時且帶得有要那班代表聽明白的意思。接著又告給先前那個高人,不要同他們再吵。

  祖貴只是冷笑,等那胖子鋪排完了,就說:「這是怎麼?

  你們這樣對付我們,這就是你們的道理!上區裡打官事,決定了沒有?」

  那胖子不理不睬,自己走進去了。大家都不知道怎麼說好,互相對望著。

  張師爺想走過去說話,祖貴把這上士領口拉著,朝門外一送,向大家掃了一眼:「走,媽的!咱們回去!什麼都不要說了!不要公道!」

  大家見到祖貴已走,都怯怯的,無可奈何的,跟到背後走了。

  一出了大門,張師爺就嚷著,聊以自慰的神氣說著各種氣憤大話,要報仇,要燒房子,要這樣那樣。可是大家都知道這是他的脾氣,絕對不會做出這種嚇人的事情。到了小街時,女人中有人望到區裡巡警,跟著在後面來的,就問祖貴,是不是要請巡警挨家去看看。祖貴把代表打發走了,同張師爺帶了巡警各處去看看,一句話不說,看了一陣,那巡警就回區裡回話去了。

  請願的事很明白是完全失敗了。大家都耽擱了半天事情。

  婦人回到家裡,看看屋中的水,似乎又長多了一點。走到屋後去看看,屋後昨天大家合挖的那條溝,把水雖然擋住了,可是若果今天廠裡再放水,就完全無用了。四容那時已睡著了。

  本來今天預備買藥,這時看看四容睡得很好,又打量不買藥,留下錢來作別的用處。因為屋中水太多,作什麼事都不方便,這婦人就想找個什麼東西,把水舀去,再撒點灰土,一定打點。各處找尋的結果,得了一塊舊鑌鐵皮,便蹲到門前把水舀著。做了半天,腳也蹲木了,還似乎不行。後來有人來到,站到門前告她,張師爺還想到區裡去要求公道,祖貴要打他,兩人現在正吵著。還說早上全是師爺出的主意,向那些人請什麼願,祖貴始終就不大贊同,只說大家齊心來挖一條大溝到城邊去,水就不會再過來了。……

  婦人因為四容的病好象很有了一點兒轉機,夜間她就仍然打量到所得的那五毛錢,是不是必須要照到醫生所說的話,拿去買藥。又想天氣快冷了,四容病一好,同師傅上街做生意,身上也得穿厚一點。同時記起日裡同祖貴他們到廠裡吵架情形,總迷迷糊糊睡得不大好,做了一些怪夢,夢到許多對待窮人不合理的希奇事情,且似乎同誰吵了半天,賭了許多咒,總永遠分解不清楚。

  不知如何,婦人忽他驚醒了,就聽到有人在屋後水蕩邊亂嚷亂叫。起先當是水漲大了,什麼人家小屋被水浸透弄坍了,心裡忡忡的,以為無論在什麼時候,自己頭上這一塊房頂,也一定會猛然坍下來,把自己同四容壓在下面。這時悄悄的伸手去捏四容的腳,四容恰恰也醒了,問到他媽,是誰在喊叫。只聽到門前有人踹水跑過去,嘩嘩的響著。隨後又是兩個人踹水跑過去。於是聽到遠處聲音很亂,且夾雜有狗叫,有別的聲音,正似乎出了什麼大事一樣。婦人心裡想:難道漲大水了嗎?又想,莫非是什麼人家失了火吧?爬起一看,屋角都為另一種光映照得亮堂堂的,可不正是失火!這時別一個人家也有人起身了,且有人在門前說話。婦人慌慌張張,披了衣服,顧不到屋中的水,赤了腳去開門,同那些正在說話的人搭話,問是什麼地方。

  那時天已經發白了,起來的人多了。許多人都向廠裡那方面街上跑去。只聽人說失了火失了火,各人都糊裡糊塗,不知道究竟在什麼地方,什麼人家。只見天的一邊發著紅光,仿佛平常日頭出來的氣派,看來很近,其實還隔得很遠。大家都估計著,無論如何也是在後街那一方面。天空大堆大堆的火焰向上卷去,那時正有一點兒風,風卷著火,摧拉著,毀滅著,夾雜著一切聲音。婦人毫無目的也跟著別的人向起火的那方面走去,想明白究竟。路上只聽到有向回頭走的人,說是花園起了火。又說所有的犯人都逃走了。又說衙門的守備隊,把後街每一條街口都守著了,不讓一個人過去,過去就殺,已有四個人被殺掉了。

  婦人一面走一面心裡划算,這可糟了,七叔一家莫會完全燒死了!她心裡十分著急,因為在花園那一方面,他還放的有些小債,這些債是預備四容討媳婦用的。獄裡起了火,人都燒死了,這些帳目自然也全完了。

  再走過去一點,跑回來的人都說,不能過去了,那邊路口已有人把守,誰也不能通過,爭著過去說不定就開槍。因此許多懷了好奇心同懷了其他希望的閒人,都掃了興。有些在先很高興走出門的,這時記起自己門還未關好,婦人們記起家中出痘疹的兒子,上年紀的想起了自己的腰脊骨風痛,絡繹走來,又陸續的回去了。雖然聽到說不能通過仍然想走到盡頭看看的,還有不少人。婦人同這些人就湧近去花園不遠的花園前街弄口,擠過許多人前面去,才看到守備隊把槍都上了刺刀,橫撇著在手上,不許人沖過去。街上只見許多人搬著東西奔走,許多挑水的人匆匆忙忙的跑。但因為地方較近,街又轉了彎,反而不明白火在什麼地方了。

  不知是誰,找得了道士做法事用的銅鑼,胡亂的在街上敲著,一直向守備隊方面沖過來,向小街奔去,一面走一面盡喊,「挑水去,挑水去,一百錢擔,一百錢擔!」聽到這話,許多人知道發財的時候快到了,都忙著跑回去找水桶,大家擁擠著,踐踏著,且同時追隨到這打鑼人身後跑著吼著,紛亂得不能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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