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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塗(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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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強硬的人扁了一下嘴唇,「天不應當的多著咧。」因為提到這些,心裡有點暴躁,隨又向守門人說:「大爺,你去請管事的快來才好!還有你們這裡那個瘦個兒,不是住在這裡嗎?」 那守門的不即作答,先來的兩個人中一個就說:「祖貴,你回去看看吧,區長派人來驗看,你會說話點,要回話!我們就在這兒等候吧。」 「區長派人來看,管他媽的。若是區長自己來看,張師爺他會爬起來,笑咪咪的告他的傷處,因為他們要好,死了也會重生!若是派人來,讓他看去,他們不會疑心我們謀財害命!」 這人雖然那麼說著,可是仍然先走了。婦人心想,「這人十磚頭也打不死,」想著不由得不苦笑。 又等了許久,善堂管事的才來了,一面進來,一面拍著肚子同一個生意人說到這一場大火的事情,在那一邊他就聽到打死一個姓張的事情了,所以一見有人在此等候,說是為那死人領棺木,就要守門的去後殿看,一面開他那廂房的辦事處的門,一面問來領棺木的人,死人叫什麼名字,多大年歲,住什麼地方。其中一個就說:「名字叫張師爺。」 想不到那管事的就姓章,所以很不平的問著:「怎麼,誰是什麼張師爺李師爺?」 那人就說:「大家都叫他作張師爺。」 管事的於是當真生氣了,「這裡的棺材就沒有為什麼師爺預備的,一片手掌大的板子也沒有!你同保甲去說吧。我們這裡不辦師爺的差,這是為貧窮人做善事的機關!」 這管事因為生氣了,到後還說:「你要他自己來吧,我要見見這師爺!」 那陪同善堂管事來的商人,明白是「師爺」兩個字,觸犯了活的師爺的忌諱了,就從旁打圓場說:「不是那麼說,他們一定弄不明白。大家因為常常要這個人寫點信,做點筆墨事情,所以都師爺師爺的叫他。您就寫張三領棺材一口得了,寫李四也行,這人活時是一個又隨便又灑脫的人,死了也應是一個和氣的鬼,不會在死後不承認用一個張三名義領一副匣子的!」 管事經此一說,就什麼話也不能說了,只好翻開簿子,打開墨盒,從他那一排三支的筆架上,抓了他那小綠穎花杆尖筆記帳。到後就輪到四容的媽來了,一問到這婦人,死的是一歲的孩子,那管事就偏過頭去,很為難似的把頭左右擺著,說這邊剩下幾副棺材,全不是為這種小孩預備的。又自言自語的說,小孩子頂好還是到什麼地方去找一提籃,提出去,又輕鬆,又方便。婦人聽到這管事代出主意,又求了一陣,仍然說一時沒有小棺材。心中苦辣辣的,不敢再說什麼,只好走回嶽廟去報告這件事情。 到了岳廟,銅匠婦人已不哭了,兩夫婦已把小孩屍身收拾停妥了,只等候到棺木,聽婦人說善堂不肯作這好事,銅匠就說:「不要了,等會兒抱去埋了就完了。」可是他那女人聽到這話,正吃到米粉,就又哭了。 婦人見禿頭已無住處了,本想要幾個孩子到她家去,又恐怕四容的病害了人家的孩子,不好啟齒,就只問禿頭七叔,預備就在這廟裡還是過別處去。禿頭七叔說等一會要到花園去看,那邊看守所有間房子,所長許他搬,他就搬過去,不許搬,就住到這廊下,大家人多也很熱鬧。婦人因為一面還掛到家中四容,就回去了。到了家裡,想起死了的張師爺,活時人很好,就走過去看看。他那屍身區裡人已來驗看過了,熟人已把他抬進棺木去了。 所謂棺木,就是四塊毛板拼了兩頭的一個長匣子,因為這匣子短了一點,只好把這英雄的腿膝略略曲著。旁邊站了一些人,都悄悄靜靜的不說話。那時祖貴正在那裡用釘錘敲打四角,從那個空罅,還看到這個上士的一角破舊軍服。這棺木是露天擺在那水蕩邊的,前面不知誰焚了一小堆紙錢,還有火在那裡燃著。棺木頭上擺了一個缺碗,裡面照規矩裝上一個煎雞子,一點水飯。當祖貴把棺木四隅釘好,抬起頭來時,望到大家卻可憐的笑著。她站在當中,把另外幾個人拉在一塊,編成一排,對到那擱在卑濕地上的白木匣子。 「來,這個體面人物完事了,大家同他打一個招呼。我的師爺,好好的躺下去,讓肥蛆來收拾你。不要出來嚇我們的小孩子,也不要再來同我們說你那做上士時上司看得起你的故事了,也不要再來同我爭到會鈔了,也不必再來幫我們出主意了,也不必盡想幫助別人,自己卻常常挨餓了。如今你是同別人一樣,不必說話,不必吃飯,也不必為朋友熟人當差,總而言之叫作完事了!」 這樣說著,這硬漢也仍然不免為悲哀把喉嚨扼住了,就不再說什麼,只擤擤鼻子,挺挺腰肢,走到水邊去了。大家當此情形都覺得有點悲慘,但大家卻互相望著,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慢慢的就都散去了。 婦人看看水蕩的水已消去很多,大致救火的人,已從這地方挑了很多的水去了。她記起自己住處的情形,就趕回去,仍然蹲到屋中,用那塊鑌鐵皮舀地下的水,舀了半天把水居然舀盡了,又到空灶裡撮了些草灰,將灰撒到濕的地上去。 下午婦人又跑嶽廟去,看看有些人已把東西搬走了,有些人卻就到廊下攤開了鋪陳,用席子隔開自己所佔據的一點地方,大有預備長久住下的樣子。還有些人已在平地支了鍋灶,煮飯炒菜,一家人蹲到地下等待吃飯。那銅匠一家已不知移到什麼地方去了。禿頭七叔正在運東西過花園新找的那住處去。婦人就為他提了些傢伙,伴著三個孩子一同過花園去。把禿頭住處鋪排了一下,又為那些犯人買了些東西,縫補了些東西,且同那些人說了一會這場大火發生的種種。大家都聽到牢獄後面教場上有豬叫,知道本街趕明兒謝火神一定又要殺豬,凡是救火的都有一份豬肉,就有人托婦人回去時,向那些分得了肉卻捨不得吃的人家,把錢收買那些肉,明早送到花園這邊來。 婦人回去時,天又快夜了。遠遠的就聽到打鑼,以為一定是失火那邊他們記起了這個好人,為了救助別人的失火而死,有人幫張師爺叫了道士起水開路了,一面走著一面還心裡想,這個人死得還排場,死後還能那麼熱鬧。且懸想到若果不是那邊有人想起這件事,就一定是祖貴鬧來的。可是再過去一點,才曉得一切全估計錯了,原來打鑼的還隔得遠啦。 婦人站到屋後望著,水蕩邊的白木匣子,在黑暗裡還剩有一個輪廓,水面微微的放著光,冷清極了,那裡一個人也沒有! 她站了一會兒,想起死人的樣子,想起白天祖貴說的話,打了一個冷噤,悄悄的溜進自己屋子裡去了。 一九三二年一月作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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