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如蕤集 | 上頁 下頁
泥塗(3)


  這禿頭七叔,哭了一場,把婦人從床上抬進棺木裡,伴著白木棺材送出了郊外,因此白天就到牢裡去為那些地獄中人跑腿,代為當當東西,買買物件,打聽一下消息,傳遞一些信件,從那些事務上得到一點點錢。晚上就回來同五個孩子在一張大床鋪上睡覺,把最小的那一個放到自己最近的一邊。白天出去做事時,命令大孩子管照小孩子。有時幾個較大的孩子,為了看一件熱鬧事情爭著跑出去了,把最小的一個丟到家裡,無人照料,各處亂拉屎拉尿,哭一陣,無一個人理會,到後哭倦了,於是就隨便倒在什麼地方睡著了。

  這禿頭父親因為掛念到幾個幼小的孩子,常常白天回去看看,有時就抱了最小那一個到獄中去,站到柵欄邊同那些犯人玩玩。這禿頭同本街人皆稱為劉娘的婦人,原有一點親戚關係,所以婦人也有機會常常在牢獄走動走動,凡有犯人請托禿頭做的事,禿頭忙不過來時,就由婦人去作。照例如當點東西,或買買別的吃用物品,婦人因為到底是一個婦人,很耐煩的去講價錢,很小心的去選擇適當的貨物,所以更能得到獄中的信任與喜悅。她還會縫補一點衣服,或者在一塊布手巾上用麻線扣一朵花,或者在腰帶上打很好的結子,就從這牢獄方面得到一種生活的憑藉,以及生存的意義。有時這些犯人中,有被判決開釋出去了,或者被判決處了死刑,犯人的遺物,卻常常留著話,把來送給禿頭同婦人。沒有留著話說,自然歸看獄管班。但看獄管班,卻仍然常常要婦人代為把好的拿去當鋪換錢,壞一點的送給婦人作為報酬。

  因為本地天花的流行,各家都有了病人,一個在學剃頭的孩子四容,平時頑健如小馬,成天隨了他的師傅,肩挑豎有小小朱紅旗竿的擔子,到各處小地方去剃頭,忽然也害了這髒病。這寡婦服侍到兒子,忙到過公醫院去討發表藥,忙到過藥王宮去求神,忙到一切事情,所以好一些日子,不曾過花園那邊去。

  就是那麼幾天,多少人家的小孩子都給收拾了。

  婦人見到了禿頭七叔,就走過去喊「七叔」,禿頭望著婦人,看看婦人的神氣,以為孩子死了。禿頭說:「怎麼,四容孩子丟了嗎?」婦人說,「沒有。我聽人說小五小四,……」禿頭略略顯出慌張:「你來,到我家坐坐,我同你說話。」

  禿頭就煙館門前攤子上的香火,吸燃了一根紙煙,端整了一下頭皮上那頂舊氊帽,匆匆的向前走後。婦人不好說什麼話,心裡也亂亂的,就跟著禿頭走去。禿頭一面走一面心裡就想,死了兩個還有三個,誰說不是那個母親可憐小孩子活下受罪,父親照料受折磨,才接回去兩個?

  婦人到禿頭家裡去,談了一陣死的病的一切事情,把禿頭囑咐代向萬盛去當的銀鐲釧同戒指,袖到身上後,就辭了禿頭,過後街去。把事辦妥後又到獄裡去找禿頭,交給錢同當票,又為另一個犯人買了些東西,事情作完回家時,天已快夜了。那時四容已睡著了,就把所得腳步錢從攤子上買來的兩個大橘子,給放在四容床邊,等候他醒來,看是不是好了一點。

  四容醒時同他媽說,後面水蕩裡,撬泥巴攔水的,有人發現了一個小屍首。不知是誰拋入河裡的,大家先嚷了半天。婦人說,「管他是誰的,埋了就完了。」說了就告給四容,「買得了兩個橘子,什麼時候想吃就吃。」四容吃了一個橘子,卻說「今天想吃點餅,不知吃不吃得。」婦人想,痘落了漿怎麼不能吃,不能吃餅又吃什麼?

  過後聽到門前有打小鑼的過身,婦人趕忙從病人枕下取了些錢,走出去買當夜飯吃的切餅同燒薯。回來時,把一衣兜吃的東西都向床上拋去,一面笑著一面扯脫腳下浸濕透了的兩隻鞋,預備爬到床上吃夜飯。四容見到他娘發笑,不知為什麼事,就問他的娘,出去碰到了誰。婦人說,「不碰到誰。

  我笑祖貴,白天挖溝泄水時,一面挖泥一面罵張師爺,這時兩人在攤子邊吃餅喝酒,又同張師爺爭到會鈔,可是兩個人原來都是記帳。」

  「他們都能記帳!」

  「他日有錢時又不放賴,為什麼不可以記帳?」

  「祖貴病好了嗎?」

  「什麼病會打倒他呢?誰也打不倒他,他躺到床上六天,喝一點水,仍然好了。」

  「他會法術。他那樣子是會法術的神氣。」

  「哪裡!他是一個強硬的人!人一強硬還怕誰。」

  「張師爺也是好人,他一見了我,就說要教我認字。我說我不想當師爺,還是莫認字吧。他不答應,以為我一定得認識點字才對。他要我拜他做老師,說懂得書,那是再尊貴沒有了。」

  「認字自然是好。他成天幫人的忙,祖貴罵他,口口聲聲說要把他頭悶到水裡去,淹得他發昏,他就從不生氣!這是一個極好的人,因為人太好,命才那麼壞!」

  「他們是一文一武,若……可以輔佐真命天子!」

  「說鬼話,你亂說這些話,要割你的嘴!」

  「是我師傅說的。」

  「你師傅那麼亂說,什麼時候,就會用自己的剃刀,割他自己的嘴。」

  母子兩人吃著切餅,喝著水,說著各樣的話,黑夜便來了,黑夜把各處角隅慢慢的完全佔領後,一切都消失了。

  在同一地方,另外一些小屋子裡,一定也還有那種能夠在小灶裡塞上一點濕柴,升起晚餐煙火的人家,濕柴畢畢剝剝的在灶肚中燃著,滿屋便竄著嗆人的煙子。屋中人,借著灶口的火光,或另一小小的油燈光明,向那個黑色的鍋裡,倒下一碗魚內臟或一把辣子,於是辛辣的氣味同煙霧混合,屋中人打著噴嚏,把臉掉向一邊去,過一時,他們照規矩,也仍然那麼一家人同在一處,在濕濕的地上,站著或蹲著,在黑暗中把一個日子一頓晚飯打發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強梁的祖貴,就同那個在任何時節、任何場合裡,總不忘記自己是一個上士身分的張師爺,依照晚上兩人商量好的辦法,拿一張白紙,一塊硯臺,一支筆,挨家來查看,看水是不是已浸進了屋子。又問訊這家主人,說明不必出一個錢,只寫上一個名字,畫個押,把請願稟帖送到區裡去,同時舉代表過工廠去,要求莫再放水,看大家願不願意。這些事自然是誰都願意的。雖然都明白區裡不大管這些事情,可是稟告了一下,好象將來出什麼事情就有話說了。

  說到推代表,除了要祖貴同張師爺一文一武,誰還敢單獨出常平常時節什麼事就得這兩個人,如今自然還是現成的,毫無異議,非兩人去不行!可是那個文的,對於這一次事情,卻說要幾個女的同去,一定會順利一點。他在這件事上還不忘記加一個雅謔,引經據典,證明「娘子軍到任何地方都不可少」。因為這件事同為了稟帖上的措詞,他幾乎被祖貴罵了一百句野話,可是他仍然堅持到這個主張。他以為無論如何代表要幾個女的,措詞則為「懇予俯賜大舜之仁」,才能感動別人。祖貴雖然一面罵他一面舉起拳頭恐嚇他,可是後來還是一切照他的主張辦去,因為他那種熱心,祖貴有時也不好意思不服他了。

  當兩人走到四容家門口時,張師爺就啞啞的喊著:「劉娘,劉娘,在家麼?」

  婦人正坐在床上盤算一件值幾百錢的事情,望到地下的水發愁,聽聽有熟人聲音了,就說,「在家,做什麼?」因為不打量要人進屋裡來,於是又說,「對不起,我家裡全是水了!」

  祖貴說,「就是為水這一件事,寫一個名字,等一會兒到廠裡去。」

  婦人知道是要拚錢寫稟帖,來的是祖貴,不能推辭,便問:「祖貴,一家派多少錢?」

  「不要錢,你出來吧,我們說說。」

  婦人於是出來了,站到門外,用手拉著那破舊的衣襟,望到張師爺那種認真神氣好笑。那上士說,「我們都快成魚了,人家把我們這樣欺侮可不行!這是民國,五族平等,這樣來可不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