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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塗(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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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遠一點一個婦人站在水邊發愁,就告四容母親說,「有人已經告局裡去了。」那婦人意思,以為局裡必定很公道,即刻就有辦法的。 「告局裡,他們就正想借這件事趕我們!」那男子一面說,一面走過去,把手中的一把鏟子向水中撈著一個竹筒。「局裡人都是強盜!他們只會騙我們、罵我們、誣賴我們,他們只差一件事還不曾做,就是放火燒我們的房子。」 有人就說:「莫亂說!」 那有痘瘢的祖貴說:「區長若肯說真話,他會詳詳細細告你一切!」 婦人說:「區長說他捐薪水發棉衣,一到十月就要辦這件事!」 「誰得他的棉衣?每個區長都這樣說,還有更好聽更聰明的話!他那麼說了,下一次又好派人來排家斂錢,要我們送他的匾。上次為區長登報,出兩百錢,張家小九子告我們說,報上還看到我的名字。鬼曉得,名字上了報有什麼好處,算什麼事!」 另外一個正在搬取泥土、阻攔積水到他屋旁的老年人搭話說:「為什麼沒有好處?我出一百錢,我就沒有名字!許多人出一百錢都無名字!」 那祖貴望老年人露出憐憫的微笑:「你要報上有名字嗎? 花園裡每次砍一個人,就有一個名字在報上……」婦人喊那個站在水邊發愁的女人,問:「是誰去告局裡?」 那女人說:「幫人寫信的張師爺,他說,他去局裡報告,要局裡派人來看看。他做事是特別熱心的。」 那挖泥土臉有痘瘢的男子就說:「他去報告,一面報告這件事,一面就去陪巡長燒煙,討煙灰吃。」 那發愁的婦人因為不大同意這句話,就分辯說:「什麼燒煙?張師爺是好人!他幫你們寫信,要過誰一個錢沒有?他那兄弟死了,自己背過××去,回來時眼淚未幹,什麼人說,張師爺,做好事,給我寫個稟帖,他就不好意思拒絕別人的請求!」 祖貴說:「那有什麼用處?誰不承認他是好人?可是人好有什麼用處?況且他幫你做點事,自己並不忘記他自己的身分。他同誰都說他是一個上士,是個軍籍中人,現在命運不好,被革命的把地位革掉了。他到這裡就因為他覺得比你們高貴,比你們身分高一層,可憐你們,處處幫你們的忙。他向你們借錢,借一個就還一個。可是一發癮了,這條曲蟮,除了到巡長處討煙灰吃以外,就沒有什麼去處!」 「可是巡長看得起他,局裡人全看得起他!」 「你說巡長送他的煙灰是不是?」 「他是讀書人。」 「他是讀書人?丟讀書人的醜!」這男子複又自言自語似的說:「他算不得讀書人!讀書人都無恥,我看不起讀書人。 因為他們認得幾個字,就想得出許多方法欺侮我們,迫害我們,哄我們,騙我們。我恨他們……」那發愁女人心想,「你跟誰學來的這些空話?」忙把手指塞到耳朵,把頭亂搖,因為聽到的話好象很不近情,且很危險。她明白祖貴一說到這些時就有許多話,一時不能停止,誰也管不了他。她於是望望天氣,天空中的小雨還在落。她似乎重新記起了自己應發愁的事情,覺得到此辯嘴無意思了,就拉了一下披在肩上的一片舊麻市,跳過了一道小溝,鑽進自己那小屋子裡去了。 這時遠遠的,正有一個婦人在屋裡悠悠的哭著,一定的,什麼充滿了水的小屋裡,一個下賤的生命又斷氣了。在水邊的一些人,即刻就知道了是誰家的孩子去了世。因為這些人,平常時節決不會有什麼煙子從屋中出來。家中有了病人,即或如何窮,平時沒有飯吃,也照習慣得預備一點落氣紙錢,到什麼時節病人落氣時,就在床邊焚燒起來,小小的屋子自然即刻滿了青煙,這煙與婦人哭聲便一同溢出門外,一些好事的或平時相熟的人,就都走過去探望去了。 這時節婦人記起自己家中那個病人要水喝了,忙匆匆回到自己屋裡去,因為地下水已把土泡松了,一不小心,便滑了一下,把擱到架上一個空鑌鐵盒子碰落了地,嘩啷啷的響著,手中那一封銅子也打散到水裡了。 床上那病人歎著氣,衰弱的問著:「娘,你怎麼了?」 婦人懊惱的從水裡爬起,「見了鬼!」她不即撿錢,把手在身上擦著,伸到一堆破絮裡去摸病人的額部,走過水缸邊去舀水,但又記起病人喝冷水不好,就說:「四容,你莫喝冷水,等一等我燒水喝。」 病人似乎不甚清醒,只含含糊糊說一些旁的話。 婦人於是蹲到床邊水裡,摸那打散了的一封銅子,摸了半天,居然完全得到了。又數了兩回,才用一塊破布包好了,放到病人的床頭席墊下,重新用那雙濕濕的手去撫摸病人的頭額。 「娘,口幹得很,你舀點冷水給我喝喝吧,我心上發燒!」 婦人一句話不說,拿了一個罐子走出去了,到另外一個正在燒水的人家,討了些溫水,拿回來給病人。病人得到水,即刻就全喝了。把水喝過一會後,病人清醒了許多,就問這時已到了什麼時候,是不是要夜了。婦人傍在床邊,把頭上的報紙取下來,好好的折成一方,壓到床下去,沒有什麼話說。她正在打量著一件事情,就是剛才到當鋪得的那五毛錢,是應當拿去買藥,還是留下來買米?她心中計算到一切,錢只那麼一點點,應做的事卻太多了,因此不能決定應做什麼。 那病人把水喝過以後,想坐起來,婦人就扶了他起來,不許他下床,因為床下這時已經全是水了。 婦人見孩子的痛苦樣子,就問他:「四容,你說真話,好了一點沒有?」 「好多了。娘你急什麼?我們的命在天上,不在自己手上。」 「我看你今天燒得更厲害。」 「誰知道?」病人說著,想起先一時的夢,就柔弱的笑了。 「我先一會兒好象吃了很多桃子同梨,這幾天什麼地方會有桃子?」 婦人說,「你想吃桃子嗎?」 「我想吃橘子。」 「這兩天好象有橘子上市了。」 「我想到的很多,不是當真要吃的。我夢到很多我們買不起的東西!我夢裡看到多少好東西呀!我看到大魚,三尺長的大魚,從雞籠裡跳出來,這是什麼兆頭?——天知道,我莫非會要死了!」 婦人聽說要死了,心裡有一點兒紛亂,卻忙說:「魚自然是有餘有剩。……」這時那個門口,有一個過路的相熟婦人,拖著啞啞的聲音向裡面人發問:「劉娘,劉娘,怎麼,你在家嗎?孩子好一點了嗎?」 「好一點,謝謝你。我這屋子裡全是水了,你不坐坐嗎?」 「不坐喔,我家裡也是水!今天你怎麼不過花園?我在窯貨鋪碰到七叔,他問你,多久不見你了。他要你去,有事情要你做。」 「七叔孩子不好了嗎?」 「你說是第幾的?第二的好了,第四的第五的早埋了。」 那病人聽到外面的話,就問婦人:「娘,怎麼,七叔孩子死了嗎?」婦人趕快走到門外邊去,向那個停頓在門口的女人搖手,要她不要再說。 不一會兒,這婦人就離了病人,過本地人大家都叫它作「白牆的花園」的監牢那邊去,在監牢外一條街上,一家賣煙的小屋前,便遇著了專司這個監牢買物送飯各樣雜瑣事情的七叔。這是一個禿頭紅臉小身材的老年人,在監獄裡作了十四年的小事,討了一個瘋癱的妻,女人什麼事都不能作,卻睡在床上為他生養了五個兒女。到了把第五個小孩,養到不必再吃奶時,婦人卻似乎盡了那種天派給她做人的一分責任,沒有什麼理由再留到這個世界上,就在一場小小的寒熱症上死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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