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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女性(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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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靜說:「但我們得老老實實承認,我們都有點兒傻,我們一到了好的光景下面,就不能不傻,這應當是一種事實。不只樹木從不討論這些,就是那些為社會活著為人類幸福生活奮鬥的人,也不會來作這種討論!」 儀青說:「這不是宣傳社會主義的地方。你說你懂松樹的話,難道你就不擔心松樹也懂你的話嗎?你不怕告密嗎?」 因為儀青在石上快樂的打著滾,把石罅小草也揉壞了,黑鳳就學蒲靜的神氣,調弄儀青說:「我聽到身邊小草在埋怨:哪裡來那麼多不講道理的人,我們不惹她,也來折磨我們!只有詩人是這樣子,難道蹂躪我的是個候補詩人嗎?」 「再說我揍你,」儀青把手向黑鳳揚起。「我盼望××先生再慢來些,三天信也不來。」 ××是黑鳳的未婚夫,說到這裡,兩人便笑著各用手撈抓了一陣。因為帶球形的野花宜於穿成頸圈,儀青掙脫身,走下石壁採取野草去了。 到後蒲靜卻正正經經的同黑鳳說:「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我想起一本書。××先生往年還只能在海濱遠遠的聽那個××姑娘說話,我們現在卻居然同你那麼玩著鬧著了。我問你,那時節在沙上的你同現在的你,感想有什麼不同處沒有?」 黑鳳把蒲靜的手拉到自己頭上去輕輕的說,「這就不同!」 她把蒲靜的手掌攤開覆著自己眼睛。「兩年前也是那麼夏天,我在這黃昏天氣下,只希望有那麼一隻溫柔的手把我的臉捂著,且希望有一個人正想著我,如今臉上已有了那麼一隻手——」蒲靜輕輕的說:「恐怕不是的。你應當說:從前我希望一個男人想我,現在我卻正在想著一個男人!」 「蒲靜,你不忠厚。你以為我……他今天還來了兩個信!」 「來信了嗎?我們以為還不來信!××的事情怎麼樣了?」 「毫無結果。他很困難,各處皆不接頭,各處皆不知道××被捕究竟在什麼地方。他還要向學校請假四天,一時不能回來!」 「恐怕完事了,他們全是那麼樣子辦法。某一方面既養了一群小鬼,自然就得有一個地獄來安插這些小鬼的。」 黑鳳大約想起她兩年前在沙上的舊事,且想起行將結婚的未婚夫,因事在××冒暑各處走動的情形,便沉默了。 蒲靜把手輕柔的摸著黑鳳的臉頰,會心的笑著。 儀青把穿花串的細草采回來了,快樂的笑著,爬上了岩石,一面揀選石上的花朵,一面只是笑。 黑鳳說:「儀青,再來辯論一會,你意思要詩,蒲靜意思不要詩,你要詩的意思不過是以為詩可以說一切,記錄一切,但我看你那麼美麗,你笑時尤其美,什麼文字寫成的詩,可以把你這笑容記下?」 儀青說:「用文字寫成的詩若不濟事時,用一串聲音組成的一支歌,用一片顏色描就的一幅畫,都作得到。」 蒲靜說:「可是我們能畫麼?我們當前的既不能畫,另一時離遠了還會畫什麼?」 黑鳳向蒲靜說:「你以為怎麼樣合宜?你若說沉默,那你不必說,因為沉默只能認識,並不能保存我們的記錄。」 蒲靜說:「我以為只有記憶能保存一切。一件任何東西的印象,刻在心上比保存在曲譜上與畫布上總完美些高明些。……」儀青搶著說道:「這是自然的事。不過這世界上有多少人的心能夠保存美的印象?多數人的記憶,都得耗在生活瑣事上和職務上去,多數人只能記憶一本日用帳目,或一堆上司下屬的臉子,多數人都在例行公事同例行習慣上注意,打發每個日子,多數人都不宜於記憶!天空縱成天掛著美麗的虹,能抬起頭來看看的固不乏其人,但永遠都得低著頭在工作上注意的一定更多。 設若想把自然與人生的種種完美姿勢,普遍刻印于一切人心中去,不依靠這些用文字,聲音,顏色,體積,所作的東西,還有別的辦法?沒有的,沒有的!」 「那麼說來,藝術不又是為這些俗人愚蠢人而作的了麼?」 「決不是為庸俗的人與愚蠢的人而產生藝術,事實上都是安慰那些忙碌到只知競爭生活卻無法明白生活意味的人而需要藝術。我們既然承認藝術是自然與人生完美形式的模仿品,上面就包含了道德的美在內,把這東西給愚蠢庸俗的人雖有一時將使這世界上多了些偽藝術作品與偽藝術家,但它的好處仍然可以勝過壞處。」 蒲靜說:「儀青小孩子,我爭不贏你,我只希望你成個詩人,讓上帝折磨你。」說後又輕輕的說:「明年,後年,你會同××一樣,把自己變成一句詩,盡選字兒押韻,總押不妥貼,你才知道……」晚風大了些,把左邊同岩石相靠的槐樹枝葉掃著石面,黑鳳因為蒲靜話中說到了她,她便說:「這是樹的嘲笑,」且說:「儀青你讓蒲靜一點。你看,天那邊一片綠雲多美!且想想,我們若邀個朋友來,邀個從來不曾到過這裡的人,忽然一下把她從天空摔到這地面,讓她對身邊一切發呆,你想怎麼樣?!」 儀青學了蒲靜的語氣說:「那槐樹將說……」「不要槐樹的意見,要你的意見。」 儀青業已坐起來了些時節,昂起頭,便發現了星子,她說:「我們在這裡,若照樹木意見說來,已經夠俗氣了,應當來個不俗氣的人,——就是說,見了這黃昏光景,能夠全不在乎談笑自若的人,只有××女士好。××先生能夠把她保出來,接過來,我們四個人玩個夏天可太好了。」 「她不俗氣,當真的。她有些地方象個男子,有些地方男子還不如她!」 儀青又說:「我希望她能來。只有她不俗氣。因為我們三個人,就如蒲靜,她自己以為有哲學見解反對詩,就不至於為樹木所笑,其實她在那裡說,她就墮入『言詮』了。」 蒲靜說:「但她一來我想她會說,『這是資本主義下不道德的禽獸享樂的地方。』好象地方好一點,氣候好一點,也有罪過似的。樹木雖不嫌她如我們那麼俗氣,但另外一種氣也不很雅。」 儀青說:「這因為你不認識她,你見過她就不會那麼說她了。她的好處就也正在這些方面可以看出。她革命,吃苦,到吳淞絲廠裡去做一毛八分錢的工,回來時她看得十分自然,以為既然有多少女人在那裡去做,自己要明白那個情形,去做就得了。她作別的苦事危險事也一樣的,總不象有些人稍稍到過什麼生活裡蕩過一陣,就永遠把那點經驗炫人。她雖那麼切實工作,但她如果到了這兒來,同我們在一塊,她也會同我們一樣,為目前事情而歡笑。她不亂喊口號,不矜張,這才真是能夠革命的人!」 黑鳳因為蒲靜還沒見到過××,故同意儀青的說明,且說:「是的,她真會這樣子。她到這兒來,我們理解她,尊敬她那分稀有的精神。她也能理解我們,同意我們。這才真是她的偉大處。她出名,事情又做得多,但你同她面對面時,她不壓迫你。她處處象一個人,卻又使你們愛她而且敬她。」 蒲靜說:「黑鳳,你只看過她一面,而且那時她是……」「是的,我見她一面,我就喜歡她了。」黑鳳好象有一個過去的影子在心頭掠過,有些害羞了,便輕輕的說:「我愛她,真是的。革命的女子性格那麼樸素,我還不見過第二個!」 儀青就笑著說:「她說你很聰明很美!」 「我希望她說我『很有用』。」黑鳳說時把儀青的手捏著。 「這應當是你自己所希望的,」蒲靜說。「你給人的第一面印象實在就是美,其他德性常在第二面方能顯出。我敢說××先生對於你第一面印象,也就同××女士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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