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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女性(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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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鳳躺下去時,好象發現了什麼嶄新的天地,萬分驚訝,把頭左右轉動不已。「喂,天就在我頭上!天就在我頭上!」她舉起了手,「我抓那顆大星子,我一定要抓它下來!」 儀青也好象第一次經驗到這件事,大驚小怪的嚷著,以為海是倒的,樹是倒的,天同地近了不少。 蒲靜說:「你們要做詩人,自己還不能發現這些玩意兒,怎麼能寫得出好詩?」 儀青說:「以後誰說『詩』誰就是傻子。」 黑鳳說:「怎麼辦?這裡那麼好!我們怎麼辦?」 蒲靜因為黑鳳會唱歌,且愛聽她唱歌,就請她隨便唱點什麼,以為讓這點微風,這一派空氣,把歌聲帶到頂遠頂遠一處,融解到一切人的心裡去,融解到為黃昏所佔領的這個世界每一個角隅上去,不算在作一件蠢事情。並且又說只有歌能夠說出大家的歡欣。 黑鳳輕輕的快樂的唱了一陣子,又不接下去了。就說:「這不是唱歌的時候。我們認識美,接近美,只有沉默才是最恰當的辦法。人類的歌聲,同人類的文學一樣,都那麼異常簡單和貧乏,能唱出的,能寫出的,不過是人生浮面的得失哀樂。至於我們現在在這種情形下面,我們能夠用一種聲音一組文字說得分明我們所感覺到的東西嗎?絕對不能,絕對不能。」 蒲靜說:「要把目前一切用歌聲保留下來,這當然不能夠。因為這時不是我們得到了什麼,也不是失掉了什麼,只是使我們忘掉了自己。不忘掉,這不行的!不過當我們靈魂或這類東西,正在融解到一霎微妙光色裡時,我們得需要一支歌,因為只有它可以融解我們的靈魂!」 這不象平時蒲靜的口氣,顯然的,空氣把這個女人也弄得天真饒舌起來了。她坐了起來,見儀青只是微笑,就問儀青:「小詩人……你說你的意見,怎麼樣?」 她仍然微笑,好象微笑就是這年青女孩全部的意見。這女孩子最愛說話也最會說話,但這時只是微笑。 黑鳳向蒲靜說:「你自己的意見是怎麼樣?」 蒲靜輕輕的說:「我的意見是——」她並不把話繼續下去,卻拉過了儀青的手,放在嘴邊挨了一下,且把黑鳳的手捏著,緊緊的捏著,不消說,這就是她的意見了。 三個人都會心沉默是必須的事,風景的美麗,友誼的微妙,只宜從沉默中去領會。 但過了一會,儀青想談話了,卻故意問蒲靜:「怎麼樣來認識目前的一切,究竟你是什麼意見?」 蒲靜說:「我不必說,左邊那株松樹就正在替我說!」 「說些什麼?」 「它說:誰說話,誰就是傻子,誰唱歌,誰就是瘋子,誰問,誰就是……」儀青說:「你又罵人!黑鳳,她罵你!捏她,不能饒她!」 黑鳳說:「她不罵我!」 「你們是一幫的人。可是不怕你們成幫,我問你,詩人是怎麼樣產生的呢?」 因為黑鳳並不為儀青對付蒲靜,儀青便撅了一下小嘴,輕輕的說。 蒲靜說:「儀青你要明白麼?詩人是先就自己承認自己是個傻子,所以來複述樹枝同一切自然所說無聲音的話語,到後成為詩人的。」 「他怎麼樣複述呢?」 「他因為自己以為明白天地間許多秘密,即或在事實上他明白的並不比平常人多,但他卻不厭煩的複述那些秘密,譬如,樹杪木末在黃昏裡所作的低訴,露水藏在草間的羞怯,流星的旅行,花的微笑,他自信懂得那麼多別人所不懂的事情,他有那分權利,也正有那分義務,就來作詩了。」 「可是,詩人雖處處象傻子,尤其是在他解釋一切,說明一切,形容一切時,所用的空字,所說的空話,不是傻子誰能夠那麼做。不過若無這些詩人來寫詩,這世界還成什麼世界?」 「眼前我們就並不需要一個詩人,也並不需要詩。」 「以後呢?假如以後我們要告給別一個人,告給一百年一千年後的人,怎麼樣?」 蒲靜回答說:「照我說來若告給了他們,他們只知道去讀我們的詩,反而不知道領會認識當前的東西了。美原來就是不固定的,無處不存在的,詩人少些,人類一定也更能認識美接近美些。詩人並不增加聰明人的智慧,只不過使平常人仿佛聰明些罷了。 讓平常人都去附庸風雅,商人賞花也得吟詩填詞,軍人也只想磨盾題詩,全是過去一般詩人的罪過。」 儀青說:「我們不說罪過,我們只問一個好詩人是不是也有時能夠有這種本領,把一切現象用一組文字保留下來,雖然保留下來的不一定同當時情景完全相同,卻的的確確能保留一些東西。我還相信,一個真的詩人,他當真會看到聽到許多古怪東西!」 蒲靜微笑把頭點著,「是的,看到了許多,聽到了許多。用不著詩人,就是我,這時也聽到些古怪聲音!」 黑鳳許久不說話,把先前一時在路上采來的紫色野花,捏碎後撒滿了儀青一身,輕輕的說:「借花獻佛。真是個舌底翻蓮的如來佛!」 儀青照例一同蒲靜談論什麼時,總顯得又熱情又興奮,黑鳳的行為卻妨礙不了她那問題的討論。她問蒲靜:「你聽到什麼?」 蒲靜把散在石上的花朵捧了一捧撒到小女孩子儀青頭上去。 「我現在正聽到那株松樹同那幾棵高高的槐樹在討論一件事情,它說:『你們看,這三個人一定是些城裡人,一定是幾個讀書人,日光下的事情知道得那麼少,因此見了月亮,見了星子,見了落日所烘的晚霞同一汪鹽水的大海,一根小草,一顆露珠,一朵初放的花,一片離枝的木葉,莫不大驚小怪,小氣處同俗氣處真使人難受!』」「假如樹木有知覺,這感想倒並不出奇!」 「它們並沒有人的所謂知覺,但對於自然的見識,所閱歷的可太多了。它們一切見得多,所以它們就從不會再有什麼驚訝,比人的確穩重世故多了。」 儀青說:「我們也並不驚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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