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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女性(4)


  黑鳳帶著害羞的微笑,望著天末殘餘的紫色,「我歡喜人對於我的印象在美麗以外。」

  儀青說:「我本來長得美,我就不歡喜別人說我不美。」

  蒲靜說:「美麗並不是罪過。真實的美麗原同最高的道德毫無畛域。你不過擔心人家對於你的稱讚象一般所謂標緻漂亮而已。你並不標緻豔麗,但你卻實在很美。」

  「蒲靜,為什麼人家對於你又常說『有用』?為什麼她們不說我『有用』?」

  蒲靜回答她說:「這應當是你自己的希望!譬如說,你以為她行為是對的,工作是可尊敬的,生活是有意義的,應當從她取法,不必須要她提到。至於美,有目共賞,××先生……」「得了,得了,我們這些話不怕樹木笑人嗎?」

  晚風更緊張了些,全個樹林皆刷刷作響,三人略沉默了一會,看著海,面前的海原來已在黃昏中為一片銀霧所籠罩,仿佛更近了些。海中的小山已漸漸的模模糊糊,看不出輪廓了。天空先是淺白帶點微青,到現在已轉成藍色了。日落處則已由銀紅成為深紫,幾朵原作紫色的雲則又反而變成淡灰色,另外一處,一點殘餘的光,卻把幾片小小雲彩,烘得成墨黑顏色。

  樹林重新響著時,儀青向蒲靜說:「古人有人識鳥語,如今有人能翻譯樹木語言,可謂無獨有偶。只是現在它們說些什麼?」

  蒲靜說:「好些樹林都同聲說:『今天很有幸福,得聆一個聰明美麗候補詩人的妙論。』」儀青明知是打趣她,還故意問:「此後還有呢?」

  「還有左邊那株偃蹇瀟灑的松樹說:『夜了,又是一整天的日光,把我全身都曬倦了!日頭回到海裡休息去了,我們也得休息。這些日子月亮多好!我愛那粒星子,不知道她名字,我仍然愛她。我不歡喜燈光。我擔心落雨,也討厭降霧。

  我想想岩石上面那三個年青人也應當回家了,難道不知道天黑,快找不著路嗎?』可是那左邊瘦長幽默的松樹卻又說:『詩人是用螢火蟲照路的,不必為他們擔心。』另一株樹又說:『這幾天還不見打了小小火炬各處飛去的夜遊者!』那幽默松樹又說:『不礙事,三個人都很勇敢,尤其是那個年輕的女孩子,別擔心她那麼美,那麼嬌,她還可以從懸崖上跳下去的!』別的又問:『怎麼,你相信她們會那麼做?』那個就答:『我本不應當相信,但從她們那份談論神氣上看來,她們一定不怕危險。』」儀青說:「蒲靜,你翻譯得很好,我相信這是忠實的翻譯。你既然會翻譯,也請你替我把話翻譯回去,你幫我告那株松樹(她手指著有幽默神氣的一株),你說:『我們不怕夜,這裡月亮不夠照路,螢火蟲還不多,我們還可以折些富於油脂的松枝,從石頭上取火種,燃一堆野火照路!』」黑鳳因為兩個朋友都是客人,自己是主人,想家中方面這時應當把晚飯安排妥當了,就說:「不要這樣,還是向樹林說再見吧。松樹忘了告給我們吃飯的時間,我們自己可得記著!」

  幾個人站了起來,儀青把穿好的花圈套到黑鳳頸上去,黑鳳說:「詩人,你自己戴!」儀青一面從低平處跳下岩石,一面便說:「詩人當他還不能把所寫的詩代替花圈獻給人類中最完美的典型時,他應當先把花圈來代替詩,套到那人類典型頭上去!」因為她恐怕黑鳳還會把花圈套回自己頸脖上來,平時雖然膽子極小,這時卻忘了黑魆魆的松林中的一切可怕東西,先就跑了。

  他們的住處在山下,去他們談笑處約有半裡路遠近,幾個人走回所住的小小白房子,轉到山上大路邊時,寂寞的山路上電燈業已放光。幾個人到了家中,洗了手,吃過飯,談了一陣,各人說好應當各自回到住所那間小房中去作自己的事情。儀青已定好把一篇法文的詩人故事譯出交卷,蒲靜準備把一章教育史讀完,黑鳳則打算寫信給她的未婚夫,詢問××方面的情形,且告給這邊三個人的希望,以為如果××出來了,務必邀她過海濱來休息一陣,一面可以同幾個朋友玩玩,一面也正可以避避嫌,使偵探不至於又跟她過上海不放鬆她。又預備寫信給她的父親,詢問父親對於她結婚的日子,看什麼時節頂好。她們談到各人應作的事情時,並且互相約定,不管有什麼大事,總不許把工作耽誤。

  蒲靜同儀青皆回到樓上臥室裡去了,黑鳳就在自己房中寫信。信寫好後,看看桌上的小表,正十點四十分,剛想上樓去看看兩個人睡了沒有。門前鈴子響了一陣,就走去看是誰。出去時方知道是送電報的,著忙簽了個字,一個人跑回房去,把電碼本子找到了,就從後面起始譯出來。電報是××先生拍來的,上面說「××已死,余過申一行即回。」把電看完,又看看適間所寫的信。黑鳳心想:「這世界,有用的就是那麼樣子的結果!」

  她記起了××初次過××學校去看她的情形,心裡極其難過,就自言自語說:「勇敢的同有用的好人照例就是這樣,於是剩下些庸鄙怕事自足糊塗的……」又說:「我不是小孩子,我哭有什麼用?」原來這孩子眼睛已紅了。

  她把電報拿上樓去,站在蒲靜的臥室外邊,輕輕的敲著門。蒲靜問:「黑鳳,是你嗎……」她便把門推開走到蒲靜身後站了一會兒,因為蒲靜書讀得正好,覺得既然這人又不曾見過××,把這種電報擾亂這個朋友也不必,就不將電報給蒲靜看。蒲靜見黑鳳站在身後不說話,還以為只是怕妨礙她讀書,就問黑鳳:「信寫好了沒有?」

  黑鳳輕輕的說:「十一點了,大家睡了吧。」

  心中酸酸的離開了蒲靜的房間,走到儀青房門前,輕輕的推開了房門,只見儀青穿了那件大紅寢衣,把頭伏在桌子上打盹,攀著這女孩子肩膊搖了她一下,儀青醒來時就說:「不要鬧我,我在划船!我剛眯著,就到了海上,坐在三角形白帆邊了。」等一等又說:「我文章已譯好了。」

  「睡了吧,好好的睡了吧。我替你來攤開鋪蓋。」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你信寫好了嗎?」

  黑鳳輕輕的說:「寫好了。你睡了,我們明天見吧!」

  「明天上山看日頭,不要忘記!」

  黑鳳說:「不會忘記。」

  因為儀青說即刻還要去夢中駕駛那小白帆船,故黑鳳依然把那電報捏在手心裡,就離開了。

  她從儀青房中出來時,坐在樓梯邊好一會。她努力想把自己弄得強硬結實一點,不許自己悲哀。她想:「一切都是平常,一切都很當然的。有些人為每個目前的日子而生活,又有些人為一種理想日子而生活。為一個遠遠的理想,去在各種折磨裡打發他的日子的,為理想而死,這不是很自然麼?倒下的,死了,僵了,腐爛了,便在那條路上,填補一些新來的更年青更結實的人,這樣下去,世界上的地圖不是便變換了顏色麼?她現在好象完了,但全部的事業並不完結。她自己不能活時,便當活在一切人的記憶中。她不死的。」

  她自己的確並不哭泣。她知道一到了明天早上,儀青會先告她夢裡駕駛小船的經驗,以及那點任意所為的快樂,但她卻將告給儀青這個電報的內容,給儀青早上一分重重的悲戚!她記起儀青那個花圈了,趕忙到食堂裡把它找得,掛到書房中××送她的一張半身相上去。

  一九三三年六月,於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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