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如蕤集 | 上頁 下頁 |
如蕤(5) |
|
青年人無話可說,只好微帶靦腆站近了一點,又把手遮著額部,眺望海中遠處,吃驚似的喊著:「我們的船並不在海中,一定還在岩壁附近。」 他們所在的地方,已接近砂灘,為一個小阜上,卻被樹林隔著了視線,左邊既不能見著岩壁,右邊也看不到砂灘,只是前面一片海在腳下展開。年青男子走過左邊去,不見什麼,又走過右邊去,女人那只白色小艇正斜斜的翻臥在砂灘上,趕忙跑回來告給女人。 女的口上說,「船壞了並不礙事,」心中卻想著:「應當有比這小船兒更堅固結實的『小船』,容載這個心,向寬泛無邊的人海中搖去!」她看看面前,卻正泊著一隻理想的小船。強健的胳膊,強健的靈魂,一切皆還不曾為人事所髒汙。如若有所得的微笑著,她幾乎是本能地感到了他們的未來一切。 她覺得自己是美麗的,且明白在面前一個人眼光中,她幾乎是太美麗了。她明白他曾又怯又貪注意過她的身體每一部分。她有些羞恧,但她卻不怕他,也不厭煩他。 他毫無可疑,只是一個大學一年生,一切興味同觀念,就是對女人的一分知識,也不會離開那一年級生的限制。他讀書並不多,對於人生的認識有限,他慢慢的在學習都市中人的生活,他也會成為庸碌而無個性的城市中人。她初初看他,好象全不俗氣,多談了幾句話,就明白凡是高級中學所輸給學生的那分壞處,這個人也完全得到他應得的一分。但不知怎麼樣的稀奇原因,這帶著鄉下人氣分的男子,單是那點野處單純處,使她總覺得比紳士有意思些。他並不十分聰明,但初生小犢似的,天下事什麼都不怕的勇氣,仿佛雖不使他聰明,卻將令他偉大。真是的,這孩子可以偉大起來!她問他:「你每天洗海水浴嗎?」 他點著頭。她又問:「你什麼時候離開這海濱?」 「我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應當知道自己。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你難道不想麼?」 「我想也沒有用處。」 「你這是小孩子說法,還是老頭子說法?小孩子,相信爸爸,因為家中人管束著他,可以那麼說。老頭子相信上帝,因為一切事皆以為上帝早有安排,故常常也不去過分折磨自己情感。你……」女的說到這裡時,她眼看著身邊那一個有一分害羞的神氣,她就不再說下去了。她估計得出他不是個老頭子。她笑了。 那男子為了有人提說到小孩與老人,意思正象請他自行挑選,他便不得不說出下面的話:「我跟了我爸爸來的。我爸爸在××部裡作參事,有人請我們上嶗山去,我在山上住了兩天厭倦了,獨自跑回來了,爸爸還在山上做詩!」 「你爸爸會做詩嗎?」 「他是詩人,他同梁任公夏××曾……」「啊,你是××先生的少爺嗎?」 「你認識我爸爸嗎?」 「在××講演時我見過一次,我認得他,他不認識我。」 「你願不願意告給我……」 女的想起了自己來此,本不願意另外還有人知道她的打算了,她極不願意人家知道她是××總長的小姐,她尤其不願意想傍近她的男子,知道她是個百萬遺產的承繼人。現在被問到時,她一時不易回答,就把手搖著,且笑著,不許男的詢問。且說:「嶗山好地方,你不歡喜嗎?」 「我怕寂寞。」 「寂寞也有寂寞的好處,它使人明白許多平常所不明白的事情。但不是年青人需要的,人年紀輕輕的時節,只要的是熱鬧生活,不會在寂寞中發現什麼的。」 「你樣子象南方人,言語象北方人。」 「我的感情呢,什麼都不象。」 「我似乎在什麼地方看過你。」 「這是句紳士說的話。紳士看到什麼女人,想同她要好一點時,就那麼說,其實他們在過去任何一時皆並不見到。他那句話意思也不過是說『我同你熟了』或『看你使人舒服』罷了。你是不是這意思?」 男的有點羞怯了,把手去抓取身邊小石子,奮力向海中擲去,要說什麼又不好說,不敢說。其實他記憶若好一點,就能夠說得出他在某種畫報上看到過她的相片。但他如今一時卻想不起。女的希望他活潑點,自由點,於是又說:「我們應當成為很好的朋友,你說,我是怎麼樣一種人?」 男的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樣身分的人,但你實在是個美人!」 聽到這種不文雅的讚美,女的卻並不感覺怎樣難堪。其實他不必說出來,她就知道她的美麗早已把這孩子眼目迷亂了。這時她正躺著,四肢勻稱柔和,她穿的原是一件浴衣,浴衣外面再罩了一件白色薄綢短褂。這短褂落水時已弄濕,緊緊的貼著身體,各處襞皺著。她這時便坐了起來,開始脫去那件短褂,擰去了水,晾到身邊有太陽處去。短褂脫掉後,這女人發育合度的肩背與手臂,以及那個緊束在浴衣中典型的胸脯,皆收入了男子的眼底。 男子重新拾起了一粒石子,奮力向海中拋去,仿佛那麼一來,把一點引起妄想的東西同時也就拋入了海中。他說:「得把它摔得極遠極遠,我會作這件事!」但石子多著,他能摔盡嗎? 女的脫掉短褂後,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四肢,也拾起了一粒石子向海中摔去,成績似乎並不出色,女的便解嘲一般說道:「這種事我不成,這是小孩子作的事!」 兩人想起了那只擱在淺灘上的小船,便一同跑下去看船,從水中拉起擱到砂上,且坐在那船邊玩。玩得正好,男的忽向先前兩人所在的小阜上跑去,過一會,才又見他跑回來,原來他為得是去拿女人那件短褂,把短褂拿來時晾到船邊,直到這時,兩人似乎才注意到男子身上所穿的衣服,不是入水的衣服。這男孩子把船從浴場方面繞過炮臺搖來時,本不預備到水中去,故穿得是一件白色翻領襯衫,一件黃色短褲。當時因為匆忙援救女子,故從岩壁上直向海中跳下,後來雖離了險境,女子蘇醒了,只顧同她談話,把自己全身也忘記了。 若干時以來,濕衣在身上還裹著,這時女子才說:「你衣全濕了,不好受吧。」 「不礙事。」 「你不脫下衣擰擰嗎?」 「不礙事,曬曬就幹了。」 男子一面用木枝畫著砂土,一面同女子談了很多的話。他告給她,關於他自己過去未來的事情,或者說得太多了些,把不必說到的也說到了,故後來女人就問他是不是還想下海中去游泳一陣。他說他可以把小船送她回到惠泉浴場去,她卻告他不必那麼費事,因為她的船是旅館的,走到前面去告給巡警一聲,就不再需要照料了。她自己正想坐車回去。 其實她只是因為同這男子太接近了,無從認清這男子。她想讓他走後,再來細細玩味一下這件湊巧的奇遇。 她爬上小阜去,眼看到那男孩子上了船,把船搖著離開了海岸後,這方面搖著手,那方面也搖著手,到後船轉過峭壁不見了,她方重新躺下,甜甜的睡了一陣。 他們第二天又在浴場中見了面。 他們第三天又把船沿海搖去,停泊在浴人稀少的長砂旁小灣裡,在原來樹林裡玩了半天。分別時,那女孩子心想:「這倒是很好的,他似乎還不知道說愛誰,但處處見得他愛我!」她用的是快樂與遊戲心情,引導這個男孩子的感情到了一個最可信託的地位。她忘了這事情的危險。弄火的照例也就只因為火的美麗,忘了一切灼手的機會。 那男孩子呢,他歡喜她。他在她面前時,又活潑,又年青,離開她時,便諸事毫無意緒。他心亂了。他還不會向她說「他愛了她」,他並不清楚什麼是愛。 她明白他是不會如何來說明那點心中煩亂的愛情的,她覺得這些方面美麗處,永遠在心上構成一條五色的虹。 但兩人在湊巧中成了朋友,卻仍然在另一湊巧中發生了點誤會,終於又離開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