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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蕤(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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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上是驟雨與嚇人的雷聲,身邊是黑色憤怒的海,她心想:「這不是一個壞經驗!」她毫不畏怯,以為自己的能力足支持下去,不會有什麼不幸。她仍然快樂的向前泅去。 她忽然記起岩壁下海面的情形,若有船隻,尚可停泊,若屬空手,恐怕無上岸處,故重複向海中泅去,再看看方向,觀察向某一方泅去,可以省事一些,方便一些。 她覺得她應當向東泅去,就可在第二海灣背風的一面上岸。 她大約還應泅半哩左右。她估計她自己能力到岸有剩餘,因此毫不忙亂。 但到離岸只有二百米左右時,她的氣力已不濟事了,身體為大浪所搖撼,她感覺疲倦,以為不能攏岸,行將沉入海底了。 她被波浪推動著。 她把方向弄迷糊了,本應當再向東泅去,忽又轉向南邊一點泅去。再向南泅去,她便將為浪帶走,摔碎到岩石上。 當她在海面掙扎中,忽被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攫住頭髮,帶她向海岸邊泅去時,她知道她已得了救助,她手腳仍然能夠拍水分水,口中卻喑啞無言,到了岸時便昏迷了。那人把她抱上了岸,盡她俯伏著倒出了些咸水,後來便讓她臥下,蹲在她身邊撫摩著手心。 她慢慢的清楚了。張開兩隻眼睛,便看到一個黑臉長身青年俯伏在她身邊。她記起了前一時在水中種種情形,便向那身邊陌生男子孱弱的笑著,作的是感謝的微笑。她明白這就是救她出險的男子。她想起來一下,男子卻把手搖著,制止了她。男子也微笑著,也感謝似的微笑著,因為他顯然在這件事情上得到了最大的快樂。 她閉上眼睛時,就看到一顆流星,兩顆流星。這是流星還是一個男孩子純潔清明的眼睛呢? 她迷糊著。 重新把眼睛睜開時,那陌生青年男子因避嫌已站遠了一些了。她伸出手去招呼他。且讓他握著那只無力的手。於是兩人皆微笑著。一句「感謝」的話語融解成為這種微笑,兩人皆覺得感謝。 年青人似乎還剛滿二十歲,健全寬闊的胸脯,發育完美的四肢,尖尖的臉,長長的眉毛,懸膽垂直的鼻頭,帶著羞怯似的美麗嘴唇,無一不見得青春的力與美麗。 行雨早過了。她望著那男子身後天空,正掛著一條長虹。 女人說:「先生,這一切真美麗!」 那男子笑了,也點頭說:「是的,太美麗了。」 「謝謝您。沒有您來帶我一手,我這時一定沉到海底,再不能看到這種好景致了。為什麼我在海中你會見到?」 「我也劃了一隻小船來的,我看看雲彩,知道快要落雨了,準備把船泊近岸邊去。但我見到你的白船,我從草帽上知道您是個小姐,我想告你一下,又不知道如何呼喊您。到後雨來了,我眼看著你把船盡力向岸邊劃來,大聲告你不能向那邊岩壁下劃去,你卻聽不到。我見你把船向岩邊靠攏,知道小船非翻不可,果然一會兒就翻了,我方從那邊跳下來找你。」 「你冒了險作這件事,是不是?」 男子笑著,承認了自己的行為。 「你因為看清楚我是個女人,才那麼勇敢從懸岩上躍下把我救起,是不是?」 那男子羞怯似的搖著頭,表示承認也同時表示否認。 「現在我們已經成為朋友了,請告我些你自己的事情吧。 我希望多知道些,譬如說,你住在什麼地方?在什麼學校念書?家裡有些什麼人,家中人誰對你最好,誰最有趣?你歡喜讀的書是哪幾本?」 「我姓梅,……」 「得了,好朋友是用不著明白這些的。這對我們友誼毫無用處。你且告我,你能夠在這一汪咸水裡盡你那手足之力,泅得多遠?」 「我就從不疲倦過。」 「你歡喜划船嗎?」 「我有時也討厭這些船。」 「你常常是那麼一個人把船劃到海中玩著嗎?」 「我只是一個人。」 「我到過南方。你見不見到過南方的大棕櫚樹同鳳尾草?」 「我在黑龍江黑壤中長大的。」 「那麼你到過北平城了。」 「我在北平城受的中學教育。」 「你不討厭北平嗎?」 「我歡喜北平。」 「我也歡喜北平。」 「北平很好。」 「但我看得出你同別的人歡喜北平不同。別人以為北平一切是舊的,一切皆可愛。你必定以為北平罩在頭上那塊天,踏在腳下那片地,四面八方卷起黃塵的那陣風,一些無邊無際那種雪,莫不帶點兒野氣。你是個有野性的人,故歡喜它,是不是。」 這精巧的阿諛使年青男子十分愉快。他說:「是的,我當真那麼歡喜北平,我歡喜那種明朗粗豪風光。」 女子注意到面前男子的眉目口鼻,心中想說:「這是個小雛兒,不濟事,一點點溫柔就會把這男子靈魂高舉起來!你並不歡喜粗野,對於你最合適的,恐怕還是柔情!」 但這小雛兒雖天真卻不俗氣。她不討厭他。她向他說:「你傍我這邊坐下來,我們再來談談一點別的問題,會不會妨礙你?你怕我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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