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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蕤(6)


  (一個極長的冬天。)

  那年秋天他轉入了北平的工業大學理科。她也到了北平入了燕京大學的文科二年級。

  他們仍然見了面。她成了往日在南海之濱所見到的一個十七歲女孩子,非得到那個男孩子不成了。

  她愛了他。他卻因為明白了她是一個官僚的女子,且從一些不可為據的傳聞上,得到這個女人一些故事,他便盡避著她。

  年齡同時形成兩人間一重隔閡,女人卻在意外情形中成為一個失戀者。在各樣冷淡中她仍然保持到她那分真誠。至於他呢,還只是一個二十一歲的孩子,氣概太強了點,太單純了點,只想在化學中將來能有一分成就,對於國家有所貢獻。這點單純處使他對於戀愛看得與平常男子不同了。事實上他還是個小孩子,有了信仰,就不要戀愛了。

  如此在一堆無多精彩的連續而來的日子中,打發了將近一千個日子。兩人只在一分親切友誼裡自重的過下去。

  到後卻終於決裂了。女人既已畢了業,且在那個學校研究院過了一年,他也畢業了。她明白這件事應當有一個結束,她便告給他,她已預備過法國去。那男的只是用三年來已成習慣的態度,對於她所說的話表示同意,他到後卻告她,他只想到上海一家化工廠做助理技師,積了錢再出國讀書。

  她告他只要他想讀書,她願意他把她當個好朋友,讓她借給他一筆錢。他就說他並不想這樣讀書,這種讀書毫無意思。

  他們另外還說了別的,這驕傲美麗的男子,差不多全照上面語氣答覆女子。

  她到後便什麼話也不說,只預備走了。

  他恰好於這時節在實驗室中了毒。

  後來入了醫院,成為協和醫院病房中一位常住者,病房中病人床邊那張小椅子上,便常常坐了那個女子。

  人在病中性情總溫柔了些。

  他們每天溫習三年前那海上一切,這一片在各人印象中的海,顏色鮮明,但兩人相顧,卻都不象從前那麼天真了。這病對於女人給了許多機會,使女人的柔情在各種小事上,讓那個躺在白色被單裡的病人,明白它,領會它。

  (春天,有雪微融的春天。不,黃葉作證,這不是春天!)

  一輛汽車停頓在西山飯店前門土地上,出來了一個男子,一個碩長俊美的男子,一個女人,一個穿了綠色絲質長袍的女人,兩人看了三樓一間明亮的房間。一會兒,汽車上的行李,一個黃衣箱,一個黑色打字機小箱,從樓下搬來時,女人告給穿制服的僕役,囑告汽車夫,等一點鐘就要下山。

  過了一點鐘後,那輛汽車在八裡莊坦平官道上向城中跑去時,卻只是一輛空車。

  …………

  將近黃昏時,男子擁了薄呢大衣,伴同女人立定在旅館屋頂石欄杆邊,望一抹輕霧流動于山下平田遠村間,天上有赬霞如女人臉輔,天空東北方角隅裡,現出一粒星星,一切皆如夢境。旅館前面是上八大處的大道,山道上正有兩個身穿中學生制服的女孩子,同一個穿翻領襯衣黃色短褲的男子,向旅館看門人詢問上山過某處的道路。一望而知,這些年青人都是從城中結伴上山來旅行的。

  女人看看身旁久病新瘥的男子,輕輕的透了口氣。

  去旅館大約半裡遠近,有一個小小山阜,阜上種得全是洋槐,那樹林浴在夕陽中,黃色的葉子更耀人眼目。男子似乎對這小阜發生了興味,向女人說:「我們到那邊去看看好不好?」

  女人望了一望他的臉兒,便輕輕的說:「你不是應當休息嗎?」

  「我歡喜那個小山。」男的說,「這山似乎是我們的……」「你不能太累!」女的雖那麼說,卻側過了身,讓男的先走。

  「我精神好極了,我們去玩玩,回來好吃飯。」

  兩人不久就到了那山阜樹林。這裡一切恰恰同數年前的海濱地方一樣,兩人走進樹林時,皆有所驚訝,不約而同急促的舉步穿過樹林,仿佛樹林盡處,即是那片變化無方的大海。但到了樹林盡頭處,方明白前面不是大海,卻只是一個私人的墳地。女的一見墳地,為之一怔,站著發了癡。男的卻不注意到這墳地,只愉快的笑著。因為更遠處,夕陽把大地上一切皆鍍了金色,奇景當前,有不可形容的瑰麗。

  男子似乎走得太急促了一些,已微微作喘,把手遞給女子後,便問女子這地方象不象一個兩人十分熟習的地方。她聽著這個詢問時,輕微的透了一口氣,勉強笑著,用這個微笑掩飾了自己的感情。

  「回憶使人年青了許多。」男的自言自語的說著。

  但那女的卻在心中回答著:「一個人用回憶來生活,顯見得這人生活也只剩下些殘餘渣滓了。」

  晚風輕輕的刷著槐樹,黃色葉子一片一片落在兩人身上與腳邊,男子心中既極快樂,故意作成感慨似的說:「夏天過了,春天在夏天的前面,繼著夏天而來的是秋天。多美麗的秋天!」

  他說著,同時又把眼睛望著有了秋意的女人的眼、眉、口、鼻。她的確是美麗的,但一望而知這種美麗不是繁花壓枝的三月,卻是黃葉藉地的八月。但他現在覺得她特別可愛,覺得那點嫵媚處,卻使她超越了時間的限制,變成永遠天真可愛,永遠動人吸人的好處了。他想起了幾年來兩人間的關係,如何交織了眼淚與微笑。他想起她因愛他而發生的種種事情,他想起自己,幾年來如何被愛,卻只是初初看來好象故意逃避,其實說來則只漫無理性的拒絕,便帶了三分羞慚,把一隻手向女人伸去,兩人握著了手,眼睛對著眼睛時,他便抱歉似的輕輕的說:「我快樂得很。我感謝你。」

  女人笑了。瞳子濕濕的,放出晶瑩的光。一面愉快的笑,一面似乎也正孤寂的有所思索,就在那兩句話上,玩味了許久,也就正是把自己嵌入過去一切日子裡去。

  過了一會,女人說:「我也快樂得很。」

  「我覺得你年青了許多,比我在山東那個海邊見你時還年青。」

  「當真嗎?」

  「你看我的眼睛,你看看,你就明白你的美麗,如何反映在一個男子驚訝上!」

  「但你過去從不為什麼美麗所驚訝,也不為什麼溫柔所屈服。」

  「我這樣說過嗎?」

  「雖不這樣說過,卻有這樣事實。」

  他傍近了她,把另一隻手輕輕的搭上她的肩部,且把頭靠近她鬢邊去。

  「我想起我自己糊塗處,十分羞慚。」

  她把臉掉過去,遮飾了自己的悲哀,卻輕輕的說道:「看,下面的村子多美!……」

  男子同一個小孩子一樣,走過她面前去,搜索她的臉,她便把頭低下去,不再說話。他想擁抱她,她卻向前跑了。前面便是那個不知姓氏的墳園短牆,她站在那裡不動,他趕上前去把她兩隻手捏得緊緊的,臉對著臉,兩人皆無話可說。兩人皆似乎觸著一樣東西,喑啞了,不能用口再說什麼了。

  女的把一隻白白的手撫摩著男的臉頰同胳膊,「冷不冷?夜了,我們回去。」男的不說什麼,只把那只手拖過嘴邊吻著。

  兩人默默的走回去。

  到旅館後,男的似乎還興奮,躺在一張靠背椅上,女的則站在他的身邊,帶著親切的神氣,把手去摸男子的額部,且輕輕的問他:「累不累?頭昏不昏?」

  男的便仰起頭顱,看到女人的白臉,作將近第五十次帶著又固執又孩氣的模樣說:「我愛你。」

  女的笑說:「不愛既不必用口說我就明白,愛也無須乎用口說。」

  男的說:「還生我的氣嗎?」

  女的說:「生你什麼氣?生氣有什麼用處?」

  兩人後來在煤油燈下吃了晚飯。飯吃過後,女的便照醫生所囑咐的把兩種藥水混合到一個小瓶子裡,輕輕的搖了一會,再倒出到白磁杯子裡去。

  服過了藥,男的躺在床上,女的便坐在床邊,同他來談說一切過去事情。

  兩人談到過去在海邊分手那點誤會時,男的向女的說:「……你不是說過讓我另外給你一個機會,證明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嗎?我問你,究竟是什麼樣的機會?」

  女的不說什麼,站起了一下,又重複坐下去,把臉貼到男的臉邊去。男的只覺得香氣醉人,似乎平時從不聞過這種香味。

  第二天早上約莫八點鐘,男的醒來時,房中不見女人,枕頭邊有個小小信封,一個外面並不署名,一拈到手中卻知道有信件在裡面的白色封套。撕去了那個信封的紙皮,裡面果然有一張寫了字的白紙,信上寫著: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走了較好,為了我的快樂,為了不委屈我自己的感情,我就走了。莫想起一切過去有所痛苦,過去既成為過去,也值不得把感情放在那上面去受折磨。你本來就不明白我的。我所希望的,幾年來為這點願心經驗一切痛苦,也只是要你明白我。現在你既然已明白我,而且愛了我,為了把我們生命解釋得更美一些,我走了,當然比我同你住下去較好的。

  你的藥已配好,到時照醫生囑咐按時服藥,服後安安靜靜的睡覺。學做個男子,學做個你自己平時以為是男子的模樣,不必大驚小怪,不必讓旅館中知道什麼。

  希望你能照往常一樣,不必擔心我的事情。我並不是為了增加你的想念而走的。我只覺得我們事情業已有了一個著落,我應當走,我就走了。

  願天保佑你如蕤留

  把信看完後,他趕忙撳床邊電鈴。聽差來了,他手中還捏著那個信,躺在床上。本想詢問那聽差的,同房女人什麼時候下的山,但一看到聽差,卻不作聲,只把頭示意,要他仍然出去。聽差拉上了門出去後,他伸手去攫取那個藥瓶,藥瓶中的白汁,被振盪時便發著小小泡沫。

  他望著這些泡沫在振盪靜止以後就消滅了,便繼續搖著。

  他愛她,且覺得真愛了她。

  一九三三年六月,作於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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