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闕名故事(2)


  上了岸,見到肮髒的街上,走著肮髒的豬狗,使他想起的是這地方象什麼時候曾到過。且看那過路亭子,一些窮婦人打柴歇憩的樣子,更以為這是自己的鄉下。然而這年青人卻從言語上知道這地方已離了故鄉一百里路了,因為說話聲音已不同了。

  他們上岸,是看街,是買東西:街是看來看去已經可以說是欣賞過了,應當買東西,因此跟到秉志進了一家鋪子,讓秉志同主人打官話用官價買牛肉及其他雜物,讓金亭討火吸煙,他自己卻坐到當門一張大木凳上,看壁板上的大戰楊再興畫兒。

  看到畫,他有點傷心,因為家裡這畫很多,卻一起放下了,還有其他比畫更好更難得的,也全放下了,還有……畫以外,這鋪子,可以夠得上能引起他的憂愁的,其實還有別的許多東西,他望到這一切,作著仿佛要同這某樣東西說一句話的神氣,一切東西在他看來卻作著不理他的架子,各據定了它本來地位,未免使人難過。

  他在每一件東西上都望一望,這一望,就象說,「我恨你。」

  到後望到四個大罎子,罎子在鋪櫃左角,用棉布包上,腹部貼了金字,戴的帽是白典錫作成的有頂有簷的帽,這罎子,對他卻做出笑容那樣使他駭異,因為罎子的裝璜,卻正同本城大街上一家南貨鋪的酒鋪子一個樣,這罎子是太熟習了。

  他走近罎子,那老闆,一面正為秉志所纏,拿了一把長叉,在昂頭擢取樓頂的風乾魚,回頭望到了他走近酒罈,以為是要酒了,就大聲的向裡屋,喊一個人的名。名字似乎是「阿巧」,象喊幫手。

  不見答應,就又喊。

  「阿巧,丫頭,來,幫副爺打酒呀!」

  「就來,人家手帶傷了呀!」

  「快一點!」

  「是,快一點!」裡面答應著,似乎生了點氣。

  答應的聲音。是女人聲音,是一個小女孩聲音,尖銳得象吹笛,單從聲音上也仿佛可以看這人的臉相的清俊了,然而他只覺到這聲音清脆,聽來使人舒服,卻不明白對女人都應當有邪心歪心。因為覺得女人聲音好聽,就忘了說自己並不要酒了,女人匆匆忙忙的跑出,跑出來走到酒罈子邊,就打酒。

  這種酒,照例是打來就喝的,他卻不能喝酒。

  這女人,望到他不要酒,就笑了。她向她的爹,說,「爹,副爺不喝酒。」

  秉志說話了,說:「讓我來。」他就把酒碗拿到手上,咕嘟咕嘟灌到肚中去,喝完了還噪舌,說酒不壞,還應當打一斤回船上去。」

  女人問是用葫蘆還是用瓶子裝酒,秉志說用葫蘆。

  他看到女人把酒裝進葫蘆去,又把手中的錢讓秉志拿去數,又把葫蘆抱上,又照到秉志的意見喝了一點酒,眼睛卻不離開這阿巧孩子的臉。一個尖尖的白白的臉,同一對眼睛,把他的心捉到了,他只是望她,望的結果是心中仿佛很愉快,又象還有什麼不夠數,略略難過。

  這女子,穿得是一件月藍布衣,新漿洗過的樣子,衣角全是硬的。衣上罩了一個印花布圍腰,把腰就顯得很小了。大的腳,青布鞋子簡簡單單繡了些花。一副長長的腿子走路象跳躍,正合了雅歌所說的羚羊腿子。拖在身背後的是一根大辮,象一條活蛇,又黑又軟滑的擺動。

  使這年青人動了心,還是這女人的言語同神氣。見到他不能喝酒,望著他那種開心的微笑,就把這第一天穿上軍衣的副爺苦著了。

  他理想中的妻便應是這樣女人。不消說,他這時是不能明白自己欲望,不至於說出要這女人作妻的話,望著發著癡,到了秉志提議上船,就又跟到他上司返船上了。

  雖然回到船上,他的心,似乎還是在那女人身邊,望到河中的霧的擴張,忽然覺到明天也未必無霧(有了霧不能開船是當然的事),他於是有了很難於解釋的快樂。

  他們在一盞清油燈下吃飯,吃的每樣菜上都不缺少辣子。

  那岸上阿巧的爹自己家吃的風乾魚,也被秉志勉強買來加上不少青辣子燜成一碗辣子魚了,平時對於辣子感到害怕的他,這時也在努力用筷子揀魚吃了。

  陸俊說,「魚真好。」

  「呆子,這是別人自家預備的,被排長要來的!」金亭這樣說了,筷子就挾了一大口辣子朝口中送。

  秉志說,「這一下去可就有魚吃了,在河上,吃魚是可以吃厭的。」但心中有東西的他,卻心想,吃魚若是可以厭倦,那就成天吃這樣風乾魚試試。

  他說,「我不信。」

  「自然要你信!」

  「我願意成天吃這樣魚,吃一年,不用別的菜也行。」

  「我也願。」

  「我也願。」

  第一個說願意的是年青的他,第二是陸俊,第三是金亭。

  秉志知道這全是鄉下人,說的鄉巴老蠢話,所以也不多反對。

  實際上,秉志是在下江真吃魚吃厭過了,還有女人,若說女人也是可以用吃來形容的,那他也近於吃厭過的人了。這類話當然不能同這還未成年的四少爺說,是以即或他們要提到同女人可以睡一整夜的話(這是陸呆子頂歡喜說的),秉志也不會故意來否認了。

  從魚到女人,是並不為時很久的事。飯還未吃完,不能上岸的呆子陸俊,問起金亭來了,問他上面見到好姑娘不,金亭不答應。

  「四少爺,你見到不?」陸俊是知道身份的人,所以還是稱他作四少爺。

  他說,「見到過。」

  「好嗎?」

  他不作聲。

  「辮子貨嗎?」

  他仍然不作聲。

  但在他的不取言語回答的默然情形下,陸俊卻已經看出他的意見來了,天真的衝動,使呆子在艙板上想打滾。

  一面把魚塞到口裡去,一面含含糊糊的說非上岸不可。

  「一定去,我吃完,一定要去看看!四少爺,你告我,是哪一家?」

  「你問秉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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