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闕名故事(3)


  陸俊便問秉志,說,「排長,是有好女人嗎?」

  「呆子,你不要把飯湯潑滿艙板!」

  「是,排長。但你告我是哪塊兒。」

  「我不見。」

  「不見,那四少爺,你告我在哪兒?」

  「你少瘋一點。」秉志說,因為秉志知道這瘋子餓女人得很,怕他生事。

  「排長,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去玩玩?我們不玩別人玩,還是一個樣子!」

  「這地方哪裡有姑娘?四少爺說笑話。」

  「不,」他似乎是要幫呆子的忙了,接到說,「女人是有,就在那路南雜貨鋪裡,名字叫阿巧。」

  「唔,排長你騙我!連名字也知道,還說沒有人,你們作了樂回來,卻連告我也不告一兄弟非上去玩玩不可。」

  秉志對於他的話,與陸俊的話,不加以分辯,承認許呆子上岸看看了,他卻被呆子所邀,一起上了岸。

  先是不行,怕秉志笑。到後覺得上岸有說不盡的利益,就仍然答應了。

  第二次上岸,是天已快黑了,燃了一段廢纜子,把火明高高舉起,他們兩人進了那小鄉村的惡濁的街。

  地下全是泥,走來非常滑,且這裡那裡似乎各處全有癩蛤蟆,使人覺到腳麻。因為近於吃虧,他想起這受苦受難的理由,陪別人去看一個女人,也這樣熱心,到自己的事,恐怕即或是大雨淋頭,也不至於辭讓了。

  然而這事情,究竟是誰的欲望來得壞,誰陪了誰來,即刻將可以明白的。

  裝作買栗,撞進門去的陸俊呆子,進了門卻各處望。女人在一堆草鞋中發現了。是在整理草鞋。呆子就走過去買草鞋。女人見副爺來,微帶驚嚇的站起身了。

  「這是小玩意兒,要不得!」

  陸俊的話真傷了他自尊心,在陸俊說要不得的,在他從燈下看來,實在是更加整齊好看了。陸俊這話真近於無理。兩人觀念的不同,自然是一則是注重在吃一則注重在看。年紀十三歲的他,除了看著覺得很舒服外,女人還可以有什麼用處,真不是此時的他知識所能使他了然的事!

  本來是一股勁走來的陸俊,此時顯然已失望了,就把所有預備下來的撒野本領全消滅了,正因為呆子不撒野卻成全了女人久呆的機會。

  女人在陸俊的言語中聽出嘲弄自己的意思來,就低了頭不作聲。然而隨即又抬起頭來望這作引導的人。她認識他,一眼望去,縱不說話,也就象說過「你又來了」這樣的話模樣了。他因此有點害羞,想藉詞。有什麼可以藉詞呢!面前是一堆草鞋,草鞋的堆中是那女孩子,他只有買草鞋一種事可做!

  她照到他意思,幫同他揀選草鞋,那一旁的陸俊,卻作成當真有資格的幫閒,同老闆說閒話去了。

  草鞋那麼一大堆,選去選來就無一雙合式的尺碼。

  女人還是在草鞋堆中找那頂小的,來放到他腳邊比試,女人此時是蹲在他面前,見到不合式,就昂起頭來笑。

  「你這腳不是穿草鞋的腳,副爺。」

  「只怪你草鞋太大了。」

  他不好意思讓女人再揀選,就自己去找。兩個頭,彎下去,接近了,他覺得可以乘此咬女的臉一下,但又不敢。

  「你這腳真不是穿草鞋的腳!」

  「那就不要了。」

  「當真麼!」

  「當真,」但是,他想起阿巧即刻將離開自己了,就又說,「再選選看。」

  阿巧頭也低疼了,天生的好性格卻不知道生氣一類事。她也不知道他是在故意作弄她,因為這副爺的樣子也使她歡喜,就莫名其妙的只是把草鞋挑選著試著,笑著。

  「副爺,你是打哪兒來的?」

  「從石羊哨。」

  「我是石羊哨的人!」

  「那是鄉親了。不過我是鎮筸城的。」

  「副爺全都是鎮筸人!」

  「你見到許多嗎?」

  「見過很多。我爹是到過鎮筸住了五年的。」

  「你是一個人嗎?」

  「嗨,我爹不算人嗎?」

  「是!我說你有幾個兄弟?」

  「只我一個人。」

  「我剛才就說只你一個嗎,你又不承認!」

  說到這裡一對人全笑了,草鞋當然是誰也不注意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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