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老實人 | 上頁 下頁 |
老實人(6) |
|
「你不要裝成瘋瘋癲癲,這地方有人會來,先生,這樣的行為於你很不利,一個人應當知道自重,同時還應當記到尊重別人。」 自寬君在心裡算計,「這樣行為于自己是自重?這樣行為是尊重別人?是我故意裝成瘋子?這樣為人見到把我又怎樣?……」 他見到那大一點的女人,在生氣中複保存那驕傲尊嚴的自信,因而還露出那鄙夷笑容在嘴角,就非常傷心。 「你們把我誤會了。」他現著可憐的自卑的神氣說,「我要求你們談一談話,也許可以從兩分鐘的談話上面互相會成好朋友。請兩位不要那樣生氣。也不要那樣的鄙視人,一個人相貌拙魯一點,衣服破舊一點,也不是他的願意。我們常常可以從醜樣子的人中找出好心腸以及美麗靈魂來,在一本小說上面不是有人說過麼?」 說了這一篇話的自寬君,就定目去望那女人的臉上顏色。 自以為這一篇文章可非常巧妙的把自己內心表示給這女人了。 女人意似稍稍恢復第一次鎮定了。但自寬君苦心孤詣在剛才所說的話上引出自己的書上的名句來,可是這時女人卻無論如何也料不到其中意思! 自寬君,為什麼又不爽快的說出自己的姓名?此中在他還有別一種計劃。他以為,照此一來或許反而弄僵,縱不僵,女人若是稍多經驗的人,也會瞧不起自己!世界上,有急於自介大聲說自己為某某的麼?若是有,這人縱算是名人,其呆子脾氣,也就不次於他的世譽!自寬君實想在談話以後再說出自己便是某某,因此一來則所給予女人欣悅的分量,必能將因冒失魯莽攔人的嫌惡冒失乖除還有餘。誰知女人就因不放心面前人的言語,仍然想亟亟離開這個地方。 女人在一種討厭的攪擾中,總不失去那蘊藉微曬的神態,就因此使自寬君益發以為自己姓名不應在未安定坐著以前說出來。 自寬君見女人已不即於要從自己包圍中逃出,想怎樣來一說就更使女人認出自己是與浪子全異的人物,就繞圈子說是這裡圖書館曾到過不? 說「到過。」是小一點的女人勉強應付似的說。 既到過,那又有話了。「是常到不是?」 說「並不常到。」是大的女人勉強應付似的說。 「那我可常到。」自寬君,以為「遇到秀才講書,遇到屠戶講豬」是講話妙訣,就又接著說這圖書館中的利弊。 三人是兩人朝西一人朝東對面站在那斜坡上談。有過路的人,不知道也許以為原是在一塊的熟人,誰都不去注意了。 「你們是在什麼地方上課?我願意知道,如同願意知道我頂熟頂尊敬的朋友一樣。」 「先生,又來了!先生要談的話就是這些麼?我們實在對不起,少陪了,改日有機會再來請教。」大的攜著小的那女人的手,朝對面直沖過去,自寬君稍讓,女人翻越過那斜小坡走到大路上去了。 誰教他還隨到翻過這土堆去?是坐牢的命! 剛一到大路的白寬君,還想追上女人去,不顧旁邊是什麼,一舉步便為一黃色物擋住。頭抬起的結果,把面前的東西認清楚了。自寬君只差驚詫得大喊,一個警察官模樣的高個兒漢子,就立在身邊。悄悄的又若無其事的看警察的臉。看到警察的臉的難看樣子,自寬就明白,自己的事全給這傢伙所知道了。 然而以為一走也許就自然走去,就重新若無其事的提步向側面小路上走。 「走到哪兒去?」一隻有力的手擒著了自寬君膀子,「我看您這人真有點兒歪勁。幹嗎到這裡來搗亂?」 「是搗亂嗎,警官先生?」 「不搗亂,幹嗎跟著別人走還不夠,再又來攔人行動?那兩位是你什麼人?」 自寬君心想:「那幹嗎你又跟我身後走,阻攔我行動?」想是想,可不說。因這官家人對自己似乎也不會怎麼下不去,他就引咎似的笑一笑,且臨時記起女人才說的青年人也須要禮貌的話來,便向後斜退,對警察官把帽甩起揚一揚,點頭溜走了。 回頭望那警官還露著一個不高興的臉相站在路旁邊不走,自寬君深怕遲了情形又會變卦,就大步往前。 女人已經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把「搗亂」兩個字,細細在路上咀嚼,又不禁啞然失笑。他無可不可的原諒了警察對他的誤會。他不能在警察耳邊一五一十把這女人于自己是如何關係相告,警察執行他的職務,亦為所應為! 命運戲弄人的地方總不會適可而止。這時大約圖書館早已開門,要去也是時候了,他就過橋從東邊塔下山路走去。他又不即到圖書館,一直上,上到大白塔腳還翻過亭子上去望全京城煙樹。全是綠蔭的北京城真太偉大了,而這美又正是一種蕭條的沉靜的美,合乎自寬君認為美的條件。為留戀這光景,以及在這光景下來玩味眼前所遭逢的奇遇,自寬君呆在那亭子上就不動了。 愛人,或者友人,或者女人,……各式各樣的名詞,在他心上合成一堆雜無章次的東西。為什麼定要想這些無關於自己的事?在自寬君心上,根本就無所謂自己的事在。把每一類人每一個人的生活,收縮到心頭,在這觀察所及的生活上加以同情與注意,便是自寬君的日常工作! 有種人,善於抽象作一切冒險行為,在自己腦中,常常摹擬那另一時代的戰士勇邁情形,亦以為這是自己所不難的事。且勇於自信。但一到敵人在眼前時,就全完了,自寬君就類乎這種人物。在通常日子,為了一種欲望驅使,作著各式各樣大膽的戀愛的夢,以為凡在過去所失敗的是缺於機遇,非必因怯弱不前而塌台。然而瞧,如今怎樣?一個長於在自己腦中摹演戲劇的,一上臺,就手忙腳亂了。一切的戲原就是為那類單止口上有戲的人所演! 他想這次可得了一個證明:證明了事實同理想完全兩樣。 事實縱能按到理想的環境顯現於眼前,可是在理想中所擬的英雄裝扮到事實裡便成了傻東西。 自己傻憨的成分,不必對鏡子去看,適間那一個大一點的女人臉上就為明白告他了。 天的東南角上,一些淡灰色的雲鑲著銀色的窄邊,在緩緩移動。天頂藍得象海,海又似乎不及它的深和明。偏東的近於天腳下的地方,藍色又漸淺,象洗過下水太多的舊藍竹布色。這樣的天覆蓋著的是一個深綠色的北京城,在綠色中時時露出些淺灰色屋脊,從這些建築物的頂脊上就可以分出街道,有時還可以從聲音上辨識那街道上汽車電車的行動。新秋的北京,正是一年四季頂美的北京! 在自寬君左右,比他站的地位似乎還略較低的,是柏樹榆樹的枝。這枝子上葉底綴著不知數目的蟬類,比鄉下塾館中村童溫書還吵鬧得凶。這是蟬的「生命力」!再過一個月,這地方會忽然就寂寞了。想起以後不久的寂寞,蟬的嘈雜又象並不很討人厭惡,反而覺得拚命的叫嚷為可憐憫。 壞的陰鬱寒傖冬月天氣,容易使人對生活抱不可治療的悲觀。但佳景良辰能使一個落寞孤身中年人更感到人生無意義。 望望那雲,雲是正在那裡變化著。雲之所以美,就在善於變幻那一端。人的生活何嘗不如是?自寬君自視是正有著那極好的機會可變,卻為一種笨拙行為把這機會讓過,如今則又儼然度著那無所依傍的生活來了。從適間的無所措手足的行為上自己又穎然悟到了這世界真已不是自己所合棲身的世界,希望乃下沉向一個無底的黑穀墜去。 這並不是今日事情的結束,還只是起頭。 轉身從塔西下去的自寬君,還未曾下完亭子石磴,聽到一種極熟習的笑語。把身子略向後靠,則下面走過的人不會知道亭上有人在。 是誰?聽她們說話自然知道。 「我早就料到,這人必是一心一意要跟著下來的。我估量他縱是有意同我們打麻煩,也不敢有什麼兇狠舉動。」 另一個,就更說的聲音促,說,「我只怕是個瘋子,遇到瘋子人真少辦法。」 「神經病總是有,不然為什麼說我們同他談話就會認他為朋友?如今的男子也怪不得,我們學校什麼鬼男生作不出?我早看熟了。」 「……我記不起是誰還寫過一篇小說談到這事,莫非這就是那說為女人瞧不起的——」來的人,原不想到亭子上先有人在,正想繞著上亭子來望故宮,一面說,一面走,轉了一個彎,陡然見著自寬君顏色灰敗倚立在六尺內外牆下,嚇得一倒退。說話的是那小一點女人,見了自寬君就怔愕紅臉,忙另向那大的同伴說,「這裡有人,不必上去,」回身就向西邊山路過去。 心中為一股酸楚逼迫,失了自己的清明意志,自寬君忽然發癇似的向女人所走的山路追去。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