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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人(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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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就只消遣的看看,看完了,把書便丟開,合意則按照脾氣習慣笑笑,這類女讀者,自寬君不是不見過。又或者,連看也不曾看,為應酬起見,遇於廣眾中,也順便惠而不費誇讚兩句扒搔不著癢處的話語,如那個去拜訪法朗士的基太太一樣,這樣女讀者也見過。 如今不是這人了。他相信,正因為對方不知在十步以外坐的便是同這書有關係的人,則只要她們談話談到這書上去,總有極可貴的見解!一種無機心的褒貶只在眼前即可以聽到,自寬君衷心感謝今天命運所能給他的機會。 他算到這女人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可以作一種教訓。凡是從這樣人口裡出來的話語,決無有那空泛的意思。假若這無心的批評卻偏向於同情這邊,那自寬君會高興得發瘋。 幹急是無用的事。女人就決料不到身旁有個人在等候處置。然而呆著話來了。 「聽四姐說及,我不信,嘻,當真的。——你瞧第幾篇?」 「是說什麼地方請他去講演,又為這些人在無意中把他趕去。」 「第幾?」 「四十八頁。」 聽到兩個人說到自己頭上來,又所說的獨獨是《山楂》上一篇全是牢騷的頂短的小說,自寬君幾幾乎不能自持到這邊答起話來。他想說「還有那九十一頁上的可以看看!」 這又歸到他的舊日主張上來了。朋友曾說過一個十全的地道呆子,容易處置一切眼前事情。一個平常人,卻反而有時發迷,不知如何應付為好了。 自寬君將怎樣來攙入這討論?他先以為聽聽別人的批評,是頂幸福事。這時又想不單是聽讀者的意見為重要,且自以為在一個讀者面前還有指示她省卻選擇精神專讀某篇的義務。這義務缺少那認為較好的機會來盡,就非常使自寬君痛苦。 頂幼稚到頂高明的自介給這女人的方法,他想出一串,可是一個全不能實用。設若是會場,是戲院,是學校,就容易多了。可是這樣的地方,頂容易使人誤會,一開口,一舉足,就不是自寬君敢大膽無畏試試的! 接著在女人方面,其中一個又格格的笑,說:「不知是誰說:妙極了。這比許多翻譯還要好。一種樸素的憂鬱,同一種文字組織的美麗,可以看得出這人並不會象自己說得那樣不可愛。」 「先聽密司張說她的一個同學和他是同鄉,且曾見到過,是長身瘦個兒的人。……週二先生你是會過?」 「怎麼不?我聽他講希臘古詩,十分有趣。……」「還有一個姓馮的,文字也非常美,據說學週二先生。」 「在文字上面講求美,是創造社人罵的。不過我主張重視美。兩種都重要。不是有了內容就不必修詞。」 「是嗎!那這本書真合了你兩個條件了。」 「……我又不是什麼批評家,說話不算數!」 「但你看得多。說,哪幾個好?」 「我歡喜魯迅。歡喜週二先生。歡喜……在年青人中那作《竹林故事》的文字就很美。還有這本書,我看也非常之好。」 「……真是批評家了。哈,……」 ……偷聽別人談話以後又去偷看,才知道說歡喜的就是那大一點兒的女人。 女人的說話,每一個字都有一對翅膀同一根尖針,都象對準了他胸口紮過來。心為這些話語在心腔子裡跳著。血是只在身上湧。自寬君又疑心這不過是自己一種幻覺,其實別人或許並不曾說過一句話。 天下事正難說,在這種情形下頭,自寬君若並不缺少那見機的聰明,急急走開這地方,故事也就結束了。若有另一種把握,人不走,就站起來採取一個戲劇中小丑行徑,到女人面前站定,用手指到自己的鼻子,說,對不起得很,鄙人就是某某呀。那誰能知道此後會成什麼局面? 在一種動的情勢下雖一瞬間亦可成為禍福哀樂的分野,但不動,保持到原狀,則時間在足下偷偷溜著跑著於一切仍無關係! 船塢邊,時間是正無所拘束的一分一分過去,看書的人仍然一旁看著一旁來談論,無可如何的自寬君也仍然是無可如何的呆! 那邊無意之間把自寬君的名字掛在嘴角拋來拋去,自寬君的身子也象在為這女人拋來拋去。毒的東西能使人醉癱,也沒有比這事更使自寬君感覺到中毒一樣的苦惱了,難道自己就不明白怎樣設法避開這苦楚?不是不想到。就是苦,也是非常不容易得受的苦。拿一面為人「忘卻不理」一面為人「念著憎恨」比較,自寬君所取的就毫不遲疑說是要後面一種。如今則不僅世界上人並不把他忘卻,且口角上掛著自己的名字的又是這樣年青好女人,這苦且願無終期的忍受下去了。 遠遠陪到別人坐下行其所謂「盡人事而聽天命」的主義,是自寬君能採取的唯一主義! 在心中,對於情形變更後,也想著那「靠天吃飯」的計劃了。女人走,就是跟著下來。女人出了門,就念著那句「由他去吧」的詩,再返到圖書館去消磨這消磨不完的下午。 這一種精神算真難得,許多無用的人就用了這種精神把自己永遠陷到一種極糟糕的地位上!可是日子卻過得平安自在。 倘若這時一個熟人從南邊路上過來,他便得了救。不幸是在自寬君也盼著是有個熟人來救他以前女人起了身,這一行人仍是三個! 七 走到船塢盡處將轉過大道,他與一個李逵一點不差,竟趕上前去攔阻到那路。要說什麼似的不即說,吹著大的氣。 「先生——?」那大一點的女子,似早已料到這一著,有把握的問究竟是怎麼回事,那笑著微帶怒容的神色,使自寬君將所預想的一貫美妙辭令全忘去。為這半若譏諷半若可憐的問話,路劫的人倒把臉弄得緋紅了。 呆著不知說什麼的自寬君,見女人想從坡上翻過去,就忙結結巴巴的說出想要同她說兩句話的意思。 「有什麼說的?請說罷。」女人受窘不過似的輕輕的說著,就又停頓腳步下來,兩個女人且互相交換那憎著的微笑。 「我想知道你們的姓名,不是壞意思。」 這種話,在自寬君自以為是對一個上流陌生女子最誠實得體的話了。這書呆子在他作的文章上,卻並不缺少那雋妙言詞,實際上,所有同面生的女人可說的話,真沒有說得比這再失體的了。 小一點的女人聽到這話就臉紅。大一點的卻仍然不改常度的笑著說:「先生,為什麼定要知道我姓名?我們沒有認識的必要,禮貌在新的年青人中也不是可少的東西。」 「我知道,但我……」 說但我什麼?就沒有說的!別人問他為什麼定要知道姓名,就說不出口。又聽到女人說禮貌在新的年青人中也不是可少的東西,就臨時發覺自己莽莽撞撞攔阻別人的行動的過失,自寬君真不知要怎樣跳下這虎背了。 於是他又說: 「我明白這不應當,不過並無其他惡意。」 女人見盡在「惡意」上解釋,又明明見到這與其說是「惡意」不如說是「傻意」的情形!就忍不住笑。 「我們今天真對不住你,不能同你先生多談。但若是要錢,說要多少,這裡可以拿一點去。」 那小的見到同伴說送錢,就去掏手袋子中的角子。 「不是,不是,你莫在我衣衫上誤會了我!我想你們一定願意抽出你們空暇時間咱們來談幾分鐘的,我想你們對於認識我總不會不感到高興。我們可以到那舊地方去坐一下。我不是流氓,你手中的東西就可以作我的保證。」他指到女人手上的書。 兩個女人看自己手上只是一個錢袋子,一把傘,兩本書(書,就是書!),可是聽到這不倫不類的話,凜然若有所悟認定站在對面的人是個瘋子,怕起來,把先前的客氣禮貌以及和藹顏色全消滅於一瞬間,驟然回頭跑去了。 人象真瘋了。他趕去,又追出前面攔著兩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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