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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人(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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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怎麼樣就入獄,這要知道麼? 追上了女人,正如以前一次一樣的蹩扭著時,頭一次那警官也追到自寬君了。他趕上了他時就站在他同那女人中間空處,心裡總以為正是在盡一種莊嚴的職務,樣子憤憤的說:「你這人真不是朋友!又在這兒胡鬧啦,咱們倆到那邊談談去。」 說不去,那變臉過來,用著那鐵打的手來擒著膀子,是在憤怒下的警官辦得到的事。 無用的自寬君可茫然了。低了頭,在說不出口的悲憤中設計。 聽到警官說:「請兩個先生不要再在這兒呆,恐怕還有其他的瘋子。」自寬君就抬頭去望這兩個女人。 在女人也正望著這邊的人,女人眼中露著一種又是惋惜又是驚詫又是快活的神氣。兩人似在商量一種計劃,細細碎碎談著話,像是想代為自寬君向警官說句情,那大的就走向警官。正說著。然而從大西邊來了一群遊人,那小點的女人卻拖著大點女人的手趕忙走去了。 官司是在這樣情形下,就不得不打了。 他讓這警官把他帶到園中派出所,一個小三間瓦房,房中兩個土炕,就坐到四盆夾竹桃間一句話不說,懣憤的眼淚在眼眶子裡釀成一個小湖。 這還說什麼?現眼的人證俱全,在眾人遊憩的公園中,麻煩不相識的青年女人,法律就是為這類不可補救的誤解而設的! 感謝這警官辦事認真,尊重國家的法令,知所以盡職,立時就打電話到區裡請署長的示。 在沒有到這派出所時,自寬君就決心一句話不答,坐牢認罰。為了同一切弱者分途領受這法律尊嚴,每一個青年人就似乎都應找尋一點小小機會,去嘗嘗我們國家為平常人民設置的合理待遇。若人人都以坐牢為不相宜,則國家特為制止青年人的思想進步而苦心設置的一切法律以及偵緝機關就算白費一番心了。牢獄若果單為真應坐牢的國家罪人設的,那牢獄中設備就得比普通衙門講究些才合道理,同時衙門的設立倒是無須乎再有了。 為什麼人應胡胡塗塗在法律下送命?這在神聖法典上就有明白透徹的解釋。其不具於各式各樣法規者,那只應說為什麼人就那麼無用,殺一次就死。法律不負殺人的責任,也就象這責任不應該使槍刀擔負一個樣。刀槍的快利,在精緻雅觀一事上也未嘗無意義,但讓一個強梁的人拿著刀把,則就只能怪人生有長的細的頸項了。 因了法律使人怎樣的來在生活下學會作偽,也象因了公寓中的夥計專偷煤,使住客學會許多小心眼一樣。 某種中國人的聰明伶俐,善於抓搔琢磨,何嘗不是在一種法律教訓下養成的? 自寬君聽到那小警官在電話間述說著今日執行職務的話語,婉約而又極詳細,心想著,這塊材料,一世也只好在這職位上面終老了。 在上燈時分,用兩個法警作伴,自寬君已從區裡轉到警廳拘留所外了。在管獄員的監視下他給兩個便衣人全身搜索,除了把袋中所有七塊紙幣以及一些零錢掏去代為保存外,互相無一話可說,隨即就如所吩咐暫留在待質所候辦。 把人從待質所又移到優待室來,大約因了學生模樣罷。 將怎樣發落?不得而知。就是那麼坐下來,一年或一月,執行法律的人就可以隨早晚興趣不同而隨便定下。 在同一屋子內的人無一個臉熟,然而全是年青的學生。這之間,就有著那可以把頭割下來示眾的青年人吧。這之間,就沒有比自己更抱屈的漢子麼? 來到此間以後的自寬君,卻把以前所有的入獄悲憤消盡,默想到這意外遭逢黯然微笑了。 進到屋中時,不少的眼睛,就都飛過來。眼睛有大小,可是初無善惡分別。心想到,得了這坐牢經驗,也許在將來作文章讚美這國家制度有所著手罷。 屋頂一盞燈,高高的懸起。三個大土炕,炕各睡十二個人,人各一床薄被,房中另外兩張大桌子,似乎是吃飯所用,初初所得的印象,如斯而已。 既不能說話,又無話可說,就也去細看別的同難中人。 自己居然也有資格坐起牢來,自然是自寬君在早上所料不到的事!然而,為什麼定要來麻煩這官家人?明明知道這幾月來為了擔心年青人在外面作噩夢,維持地方的人就已抓了不少年青人來到牢裡管束,忙得不開交……於是又覺得自己來趁熱鬧不很應該了。 設若法官在堂上,訊問起來又將如何分辯? 不說話也許更好。牢中不會比外面容易招感冒。又可以省去每月伙食。且……然而為這糊塗坐一年拘留所,會為那女人所知道麼?就是這個時節,在這裡的情形,朋友中又有誰知道麼? 莫名其妙在就寢時自寬君卻笑了。他覺得一切並不比公寓難堪。 到第四天時,他從管獄員手中,和一大群各大學生一樣,領回所有的存款,大搖大擺出了警察廳。 為什麼在四天以後連審訊也不曾正式審訊過一次,又即松鬆快快為人趕出牢外?只有天知道。原來詢問時知道是學生,不是什麼過激黨,就全部釋放了。 九 在自寬君的經過上,使我想每日也到北海去。有機會坐幾天牢,衝衝晦氣,也許比在寓中可以清靜許多。 當自寬君說到出了獄時,隔壁有人正在唱《馬前潑水》和《打嚴嵩》。 一九二七年冬,於北京某夾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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