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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人(2)


  我有點脾氣,也是自寬所有的,就是我最愛在朋友言語以外,思索朋友這一天未來我處以前的情形。從朋友身上我每每可以料到他是已作了些什麼事。我有時且可以在心裡猜出朋友近日生活是高興還是失意。

  在朋友說話以前所以我總不先即說話。誰說他也不是正在那裡猜我呢。

  「不要再發迷做福爾摩斯了,我這幾日的生活,你猜一年也不會猜到!」朋友先說話。

  從朋友話中,我猜出了一件事。這件事就是我猜出我朋友的話真大有意義,這意義總不離乎……不離乎窮也可以,不離乎病也可以,不離乎女人也可以,但是,他說猜一年也猜不到,我真不敢猜想了。

  「我看你額上氣色很好。我近來學會看相咧。」

  「別小孩子了。你瞧我額上真有好氣色麼?」

  其實我能看什麼氣色?朋友也知道我是說笑,就故意同我打哈哈,說可以仔細看看。

  細看後我可看出朋友給我驚詫的情形來了。

  在平常,自寬君的袖口頸部不會這樣髒,如今則鼻孔內部全是黑色,且那耳邊輪廓全是煙,呈黑色眉,也象粗濃了許多,一種憔悴落泊的神氣,使我嚇然了。

  朋友見我眼中呈驚詫模樣,就微笑,捏著指節骨,發脆聲。

  他說:「怎麼,看出了什麼了嗎?」

  我慘然的搖頭了。我明白朋友必在最近真有一種極意外的苦惱了。「唉,」我說,「怎麼這樣子?是又病了麼?」

  「你瞧我這是病?你不才還說我氣色蠻好嗎?」朋友接著就又笑。

  我看得出朋友這笑中有淚。我心覺得酸。

  到這世界上,象我們這一類人,真算得一個人嗎?把所有精力,投到一種毫無希望的生活中去,一面讓人去檢選,一面讓人去消遣,還有得準備那無數的輕蔑冷淡承受,以及無終期的給人利用。呼市儈作恩人,喊假名文化運動的人作同志,不得已自己工作安置到一種職業中去,他方面便成了一類家中有著良好生活的人辱駡為「文丐」的憑證。影響所及,複使一般無知識者亦以為賣錢的不算好文章。自己越努力則越容易得來輕視同妒嫉,每想到這些事情,總使人異樣傷心。

  見一個稍為標緻點女人,就每每不自覺有「若別人算人自己便應算豬狗」之感,為什麼自視覺如此卑鄙?靈魂上偉大。這偉大,能搖動這一個時代的一個不拘男或女的心?這一個時代,誰要這美的或大的靈魂?有能因這工作的無助無望,稍稍加以無條件的同情麼?

  因此使人想起夢葦君的死,為什麼就死得如此容易。果若是當時有一百塊錢,能早入稍好的醫院半月,也未必即不可救。果能籌兩百塊錢,早離開北京,也未必即把這病轉凶。

  比一百再少一半是五十,當時有五十塊錢,就決不會半個月內死於那三等病院中!這數目,在一個稍稍寬綽的人家,又是怎樣不值!把「十」字,與「萬」字相連綴,以此數揮霍於一優娼身上者,又何嘗乏人。死去的夢葦,又哪裡能比稍好的人家一匹狗的命!

  努著力,作著口喊什麼運動的名士大家所不屑真為的工作,血枯乾到最後一滴,手木強,人僵硬,我們是完了。

  從我們自己身上我們才相信,天下人也有就從做夢一件事上活著下來的。但在同類中,就有著那類連做夢也加以嘲誚的攻擊的人,這種人在我們身旁左右就真不少!

  朋友見我呆呆的在低頭想事情,就岔我說是要一點東西吃。

  為他取現成的梨子,因無刀,他就自己用口咬著梨的皮。

  「你不是說你有材料嗎?」

  「你不是說你在作天才與常人的解釋嗎?先拿來我看,再談它。」

  把寫就的題目給自寬君看,使他忍不住好笑。

  「別發牢騷了,咱們真是不中用,不能怪人呀。」

  「那你認為吵鬧是必需的了。」

  實則朋友比我更怕鬧!然而他今天說是「若果他有那種天才就少吃不少苦楚了。」

  關於這苦楚,朋友有了下面的話作解釋。

  三

  「你以為我這幾天上西山去了麼?你這樣想便是你的錯。

  「我要你猜我這幾日來究竟到了些什麼地方去。這你猜是永久猜不到。一個人,正是自己也莫名其妙,會有驟然而來的機會,使人陷身到另一種情形中去的。天的巧妙安排真使人佩服,不是一種兒戲事!

  「我為人捉到牢裡去,坐了四天的牢。

  「不要訝。訝什麼?坐牢是怪事嗎?象我這樣的人又不接近什麼政治的人,坐牢當然是令人驚詫,尤其是你。但當到這個時代也不算一回什麼事。不過這一次坐牢,使我自己也很奇怪起來了。

  「這與『老實』太有關。說到這裡我要笑。你瞧我眼眶子濕了麼?然而我是真在笑。我一點沒有悲憤。我從這事上看出一個人不能的方面永遠是不能,即或天意安排得好好的一種幸福,但一到我們的頭上結果卻反而壞了。

  「這話說來很長!說不完。你哪裡會想到我因了哪一種事坐四天牢呢!?

  「不過這真應說是我反正兩面一個好經驗。

  「我傷心,不是為坐牢受苦傷心,那不算什麼。其中全是大學生,還有許多大學教授,我恨我不是因同他們作一起案件入獄,卻全出於一種誤會。

  「要我坐牢的人還不知我是個什麼人。若是知道我的姓名,那不知又是什麼一種情形了。」

  「說半天,我還是莫名其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朋友說這急不得。有一天可說。說不完還有明天。

  本來愛充偵探的我這一來可偵不出線索來了。我著急要想知道他為什麼去到警察廳的拘留所住那四天,又想知他在拘留所時的情形。

  韓秉謙變戲法兒,一點鐘的時間倒有五十分鐘說白,十分鐘動手。我想朋友這時有許多地方也同韓秉謙差不多。

  「我瞧你那急相。」朋友還在那裡若無其事瞄覷我臉色。

  我說:「請老哥爽快一點。」

  「那話很長的,說不盡。不是一氣說得盡的!」

  「先說大體,象公文前面的摘由。」

  「摘由就是我坐了四天班房,正是這適於坐牢的秋天!」

  使我又好笑,又急。我要知道為什麼事坐牢的,朋友偏不說。我說:「把那『為什麼坐牢』,一句話告了我吧。」

  「為一個女人。」朋友說時又淒然的笑。

  我又在這話上疑惑起來了。朋友為女人坐牢,這是什麼話?難道是到街上見到一個標緻女人就冒冒失失走攏去同人搭話,結果就……?不相信。我想去想來,總不相信。朋友的話我相信,我可不相信朋友有為女人事情入獄的。還是請朋友急把原委告我。

  這真像是一種傳奇一種夢!

  自寬君是那樣的告我入獄坐牢的情形:為一個不相識的女人,這女人是他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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