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老實人 | 上頁 下頁
老實人(1)


  一

  「老實者,無用之別名!」

  然而這年頭兒人老實一點也好,因了老實可少遭許多天災人禍。

  人是不是應當凡事規規矩矩?這卻很難說。

  有人說,凡事容讓過,這人便是缺少那人生頂重要的「生命力」,缺少這力,人可就完了。

  又有人說不。他說面子上老實點,凡事與人無爭,不算是無用。

  話是全象很有道理,分不清得失是非。

  所謂生命力者充塞乎天地,此時在大學生中,倒象並不缺少……看看住會館或公寓的各省各地大學生,因點點小事,就隨便可以抓到聽差罵三五句從各人家鄉帶來的土制具專利性惡罵,「媽拉巴」與「媽的」,「忘八」與「狗雜種」,各極方言文化之妙用,有機會時還可以幾人圍到一個可憐的鄉下人飽揍一頓,試試文事以外的武備,這類人都是並不缺少生命力的人!

  在一個公寓中有一個「有用」的學生,則其他的人就有的是熱鬧可看。有些地方則這種有用學生總不止一個。或竟是一雙,或三位,或兩雙,或更一大夥。遇到這類地方時,一個無用的人除了趕即搬家就只有怨自己的命運,這是感謝那生命力太強的人的厚賜!

  公寓中,為那些生命力太強的天才青年唱戲罵人吆喝喧天吵得書也讀不成,原是平常事。有時的睡眠,還應叨這類天才(因為疲倦也有休息時)的光。

  以我想,在大學生中,大家似乎全有一點兒懶病,就好多了。因了懶,也好讓缺少生命力的平常人作一點應分的工作。所要的是口懶同手懶:因為口懶則省卻半夜清晨無憑無故的大聲喊唱「可憐我,好一似」一類的戲,且可以使夥計少挨一點冤枉罵。手懶則別人可以免去那聽彈大正琴同聽拉二胡的義務,能如己意安安靜靜讀點書。

  這樣來提倡或鼓吹「懶」字,總不算一種大的罪過罷。

  不要他們怎樣老實,只是懶一點,也是辦不到的事!

  還有那類人,見到你終日不聲不息,擔心你害病似的,知道你在作事看書時,就有意無意來不給你清靜。那大約是明知道自己精神太好,行推己及人之恕道,來如此騷擾一番。

  其實從這類小小事上也就可以看看目下國運了。

  二

  在寓中,正一面聽著一個同寓鄉親彈得兵嘣有致的《一枝花》小調,一面寫著自己對那類不老實的人物找一些適當讚語。聽到電話鈴子響,旋即我們的夥計就照老例到院中大聲招呼。

  「王先生,電話!」

  「什麼地方來的?」我也大聲問。他不理。

  那傢伙,大約叫了我一聲後已跑到廚房又吃完一個饅頭了。

  我就走到電話地方去。

  「怎麼啦!」

  「怎麼啦!」

  「聽得出是誰的聲音麼?」

  互相來一個「怎麼」,是同老友自寬君的暗號,還問我聽得出是誰聲音,真在同我開玩笑啊!

  「說!」我說,「聽得出,別鬧了,多久不見,近來可怎麼啦!」

  「有事不有事?」

  我說:「我在作一點文章。關乎天才同常人的解釋。分析得相當有趣!」

  「那我來,我正有的是好材料!」

  「那就快!」

  「很快的。」

  把耳機掛上,走回到院中,忽然有一個人從一間房中大喊了一聲夥計,嚇了我一跳。這不知名的朋友,以為我就是夥計,向我幹喝了一聲,見我不應卻又寂然下去了。

  我心想:這多麼威武!拿去當將軍,在兩邊擺開隊伍的陣上,來這麼一聲叱吒,不是足以嚇破敵人的膽麼!?

  如今則只我當到鋒頭上,嚇了一下,但我聽慣了這吆喝,雖然在無意中仍然免不了一驚,也不使心跳多久,又覺得為這猛壯沉鷙的喝聲可惜了。

  自寬君既說就來,我回到房中時就呆著老等。

  然而為他算著從東城地內到夾道,是早應到了。應到又不到,我就悔忘了問他是在什麼地方打的電話。

  我且故意為他設想,譬如這時是正為一個汽車撞倒到地上,汽車早已開了去,老友卻頭臉流著血在地上苦笑。又為他想是在板橋東碰見那姓馬的女人,使他幹為八曼君感到酸楚。

  朋友自寬君,同我有許多地方原是一個脾氣,我料得到當真不拘我們中誰個見到那女人時節,都會象見著如同曾和自己相好過那樣心不受用。我們又都是不中用的人,在一起談著那不中用的事實經驗時,兩人也似乎都差不多,總像是話說不完。

  因為是等候著朋友的來,我就無聊無賴的去聽隔壁人說話。

  「那瘋子!你不見他整天不出房門嗎?」

  「頂有趣,媽媽的昨天叫夥計:勞駕,打一盆水來!」

  兩人就互相交換著雅謔而大笑。我明白這是在討論到我那對夥計「勞駕」的兩字。因了這樣兩個字,就能引這兩位白臉少年作一度狂笑,是我初料不到的奇事。同時我又想起「生命力」這一件東西來了。

  ……唉,只要莫拚命用大嗓子唱「我好比南來雁」,就把別人來取笑一下,也就很可以消磨這非用不可的「生命力」了。

  呆一會,又聽到有人在房中吆喝叫夥計,在院中響著腳步的卻不聞答應,只低聲半笑的說著「不是」,我知道是自寬君來了。

  一進房門他就笑笑的說著:「哈,嚇了我一跳,你們這位同院子大學生嗓子真大呀。」

  「可不是,我聽到你還答應他說不是呢。」

  「不答應又像是對不住這一聲響亮喉嚨似的。」

  「你這人,我才就想著有好多地方我們心情實差不多!我在接你電話回到院中也就給他吆喝了一聲,我很為這一聲抱歉咧。」

  「哈哈。」

  「哈哈。」

  自寬君是依然老規矩,臉上含著笑就倒在我的一張舊藤靠椅上面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