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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私塾(4)


  在往常,到爹這邊書房來時節,爹在抽水煙就應當去吹煤子,以及幫他吹去那活動管子裡的煙灰。如今變成階下囚,不能說話了。

  我能明白我自己的過錯。我知道我父親這時正在發我的氣。我且揣測得出這時窗外站有兩個姐同姑母奶娘等等在窗下悄聽。父親不做聲,我卻嗚嗚的哭了。

  見我哭了一陣,父親才笑笑的說:

  「知道自己過錯了麼?」

  「知道了。」

  「那麼小就學得逃學!逃學不礙事,你不願念書,將來長大去當兵也成,但怎麼就學得扯謊?」

  父親的聲音,是在嚴肅中還和氣到使我想抱到他搖,我想起我一肚子的巧辯卻全無用處,又悔又恨我自己的行為,尤其是他說到逃學並不算要緊,只扯謊是大罪,我還有一肚子的謊不用!我更傷心了。

  「不准哭了,明白自己不對就去睡!」

  在此時,在窗外的人,才接聲說為父親磕頭認錯,出來吧。打我也許使我好受點。我若這一次挨一點打,從怕字上著想,或者就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情形了。雖說父親不打不罵,這樣一來,我慢慢想起在小小良心上更不安,但一個小孩子有悔過良心,同時也就有玩的良心;當想玩時則逃學,逃學玩夠以後回家又再來悔過——從此起,我便用這方法度過我的學校生活了。

  家中的關隘雖已過,還有學校方面在。我在臨睡以前私下許了一個願,若果這一次的逃學能不為先生知道,則今天得來這匹小雞到長大時我就拿它來敬神。大約神嫌這雞太小了長大也不是一時的事,第二天上學,是由奶娘伴送,到倉上見到先生以後,猶自喜全無破綻。呆一會,吳家兩弟兄由其父親送來,我曉得糟了。

  我不敢去聽吳老闆同先生說得是什麼話。到吳老闆走去後,先生送客回來即把臉沉下,臨時臉上變成打桐子的白露節天氣。

  「昨天哪幾個逃學的都給我站到這一邊來!」

  先生說,照先生吩咐,吳家兩兄弟就愁眉愁眼站過去,另外一個雖不同我們在一塊也因逃學為家中送來的小孩也就站過去。

  「還有呀!」他裝作不單是喊我,我就順便認為並不是喚我,仍不動聲色。

  「你們為我記記昨天還有誰不來?」這話則更毒。先生說了以後就有學生指我,我用眼睛去瞪他,他就羞羞怯怯作狡猾的笑。

  「我家中有事,」口上雖是這樣說,臉上則又為我說的話作一反證,我恨我這臉皮薄到這樣不濟事。但我又立時記起昨晚上父親說得逃學罪名比扯謊為輕,就身不由己的走到吳肖義的下手站著了。

  「你也有份嗎?」姨爹還在故意惡作劇呀。

  我大膽的期期艾艾說是正如先生所說的一樣。先生笑說好爽快。

  照規矩法辦,到我頭上我總有方法。我又在打主意了。

  先命大吳自己搬板凳過來,向孔夫子磕頭,認了錯,爬到板凳上,打!大吳打時喊,哭,鬧,打完以後又逞值價作苦笑。

  先生把大吳打完以後,就遣歸原座,又發放另一個人。小吳在第三,先生的板子,輕得多,小吳雖然也喊著照例的喊,打十板,就算了。這樣就輪到我的頭上來了。板子剛上身,我就喊:「四姨呀!師母呀!打死人了!救!打死我了!」

  救駕的原已在門背後,一跳就出來,板子為攫去。雖不打,我還是在喊。大家全笑了。先生本來沒多氣,這一來,倒真生氣了。為四姨搶去的是一薄竹片子,先生乃把那檮木戒方捏著,扎實在我屁股上捶了十多下,使四姨要攔也攔不及。

  我痛極,就殺豬樣亂掙狂嗥。本來設的好主意,想免打,因此倒挨了比別人還凶的板子,不是我所料得到的事!

  到後我從小吳處,知道這次逃學是在場上給一個城裡千總帶兵察場見我們正在狗肉攤子上喝酒,回城告給我們兩人的父親。我就發誓願說,將來在我長成大人時,一定要約人把這千總打一頓出氣。不消說這千總以後也沒有為我們打過,城裡千總就有五六個,連姓名我們還分不清楚,知道是誰呀?

  每日那種讀死書,我真不能發現一絲一厘是一個健全活潑孩子所需要的事。我要玩,卻比吃飯睡覺似乎還重要。父親雖說不讀書並不要緊,比扯謊總罪小點,但是他並不是能讓我讀一天書玩耍一天的父親!間十天八天,在頭一天又把書讀得很熟,因此邀二姐作保駕臣,到父親處去,說,明天請爹讓我玩一天吧,那成。君,間十天八天,我辦得到嗎?一個月中玩十五天讀十五天書,我還以為不足。把一個月騰出三天來玩,那我只好悶死了。天氣既漸熱,枇杷已黃熟,山上且多莓,到南華山去又可以爬到樹上去飽吃櫻桃,為了這天然欲望驅使,縱到後來家中學堂兩邊都以罰跪為懲治,我還是逃學!

  因為同吳家兄弟逃學,我便學會劈甘蔗,認雞種好壞,滾錢。同一個在河邊開水碾子房的小子逃學,我又學會了釣魚。

  同一個做小生意的大兒子逃學,我就把擲骰子呼么喝六學會了。

  這不算是學問麼,君?這些知識直到如今我並不忘記,比《孟子·離婁》用處怎樣?我讀一年書,還當不到我那次逃學到趕場,飽看河邊苗人坐的小船以及一些竹木筏子印象深。並且你哪裡能想到狗肉的味道?

  也正因逃學不願讀書,我就真如父親在發現我第一次逃學時所說的話,到五年後真當兵了。當兵對於我這性情並不壞。當了兵,我便得放縱的玩了。不過到如今,我是無學問的人,不拘到什麼研究學術的機關去想念一點書,別人全不要。說是我沒有資格,中學不畢業,無常識,無根柢。這就是我在應當讀書時節沒有機會受教育所吃的虧。為這事我也非常痛心,又無法說我這時是應當讀書且想讀書的一人,因為現在教育制度不是使想讀書的人隨便可讀書,所以高深的學問就只好和我絕緣,這就是我玩的壞的結果了。不懂得應當讀書時舊的制度強迫我讀書;到自己覺悟要讀書時,新的制度又限制我把我除外;(以前不怕撻,可逃學,這時有些學問,你縱有自學勇氣,也不能在學校以外全懂)我總好象同一切成規天然相反,我真為我命運莫名其妙了。

  在另時,我將同你說我的賭博。

  ——一個退伍的兵的自述之一——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於北京窄而黴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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