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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8)


  十二、車中

  在汽車中,雷士先生與那做母親的坐在兩旁,秋君坐正當中,頭倚在母親肩上,心緒極其不甯,時常轉動,不說一句話。雷士先生也無話可說,只掉頭從車窗方面望外邊路上的燈。他除了這樣辦,再也想不出另外一種方法了。他有點害怕這事的進展了,他不避退是不行的。雖然退,前面一個深坑他依然看到,那裡面說不定是一窖幸福,然而這幸福是隱在黑暗中的,要用手去摸,所摸到的或者是毒蛇,是蜥蜴都不可知。

  他到這個時候又依然不能忘記那個作知事的年青大學生,他且不能忘記自己的地位。他記得這母親方才在包廂中提到那新夫婿時的態度,也記得女人在日裡提到她丈夫的態度,想起這些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了。在一切利害計算上神經過敏比感覺遲鈍是更壞一點的,所以他又甯願意仍然作為不瞭解女人的心情那樣來與那母親談話了。

  然而做母親的見到女兒心中煩躁,卻不來與雷士先生談話,只把女兒摟在懷裡,貼著女兒的臉。雷士先生就在那一旁,懊悔自己白天做錯了事,把一種機會輕易放去。又覺得自己實在蠢得可笑。

  十三、金花樓

  到了金花咖啡館門前,雷士先生先下了車。其次是女人,下車以前先伸出手來,給他,他只得把手捏著,扶女人下來,又第二次把那做母親的也扶下來,在這極其平常的小小節奏中,雷士先生的心正如一縷輕煙,吹入太空,無法自主。他仿佛所要的東西,在這些把握中就得到了。又仿佛女人是完全天真爛漫,早把在戲場時的事早已忘掉,因為女人一入這大咖啡館,聽到屋角的小提琴唱片,在奏穀弗樂曲子,又活潑如日裡在那花店買花時情形,假裝的病全失去了。

  找到一個座位後,雷士先生為了掩飾自己的弱點起見,把憂鬱轉成了高興,夷然坦然的去同那母親談話,又十分大方的望著女人笑,女人也回笑,這樣一來,大家可以無須乎具有任何戒心,縱或在身體方面免不了有些必然的事,在心上倒可以不必受苦,方便自由多了。她要雷士先生始終對這種心情同意,故向雷士先生說,「這裡不比戲場,同母親說話,是不怕被鑼鼓攪擾的。」

  「是的,我忘記問老人家了,過年也打點牌玩嗎?」

  「沒有人。白天阿秋不唱戲,我就同她兩個人捉皇帝,過五關,這幾天也玩厭了,看書。」

  「我聽說老人家還能看書,目力真好。」

  「謝謝雷士先生今天送的一包書,還有那些禮物。我阿秋說這是雷士先生送我的,我見到這樣多的東西時,罵阿秋不懂事。阿秋倒說得好,她說書應當歸她所有,東西歸我,好笑。雷士先生,你對我們的好處,我們真不好說感謝的話了,天保佑你得一個——」「媽媽,」女人忽然搶著說,「什麼時候我們過杭州去?」

  「你說十八到二十沒有戲,就十八去。」

  「十八!」女人故意重複說及十八,讓雷士先生聽到,且伶俐的示意雷士先生,請他注意。

  雷士先生說,「喔,十八老人家過杭州嗎?」

  「阿秋說去玩兩天,乘天氣好,就便把嗓子弄好點。她想坐坐船了,想吃素菜了,所以天氣好就去。雷士先生近來是……」女人又搶著說,「媽,我們住新新,住大浙?」

  「就住後湖新新,隨你意思。」

  女人又說,「雷士先生,你近來忙不忙?」

  「……忙什麼?」

  「事情多吧?」

  「無聊比事情還多。」

  「無聊為什麼不也趁天氣好和我們一同到杭州去玩幾天?」

  雷士先生不好如何說話。

  女人又向她母親說,「媽,若是雷士先生沒有事情,能同我們一起去,就好極了。」

  「恐怕雷士先生不歡喜同我們在一塊玩。」

  雷士先生就說,「沒有什麼,不過我……」「十八去,好極了。雷士先生你不要同我媽說不去,天氣好,難得哩。」

  「當真去嗎?」

  「為什麼不去?我說到杭州,是頂歡喜的。劃划船,爬爬山,看大紅金魚,吃素菜,對日頭出神,聽聽靈隱老和尚撞鐘,真好。媽,明九他若來,——」說到這裡時,這女人望到雷士先生又把頭垂下,住了口。

  那母親說,「阿秋,你今天又忘記寫信了!我早告你是應當寄信給明九告他那件事!你今天因為見到雷士先生,就只知道同我說這樣那樣,也不知道疲倦。」

  女人低了頭,不做聲,情形又象因想起了什麼事頭痛,心裡不耐煩起來了,反映到神氣間十分明確。

  雷士先生雖然不意中似乎又受一點打擊,但女人舉動是看得很分明的。女人不做聲,忽然又煩惱了,就覺得這事情真漸趨於複雜,成為不容易解決的事了。

  女人願意雷士先生同過杭州西湖去玩幾天,這動機在女人心中潛伏了什麼欲望,雷士已明白肯定再不容懷疑了。不過在她的天真純樸的心上,也許以為這樣作不過是一種遊戲,就盡雷士先生在一種方便中作一個情人,可以在這遊戲中使雷士先生成一個能夠快樂的男子,卻並不是怎樣危險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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