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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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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特別包廂 他過去時,望到老太說不出一句話,他知道女人必已經把日間的事一一告給這母親了,想起自己行動在這一個女戲子母女面前,這作家真是窘極醜極了。 那母親先客客氣氣的說謝謝雷士先生送了那樣多禮物,真不好意思。又說秋君不懂事,不邀請先生到家裡來過節,又不問好地址,所以即刻要她到書局去問,才知道先生住處。待打發車夫到住處邀先生來戲院時,又說不在家了。雷士聽說這母女還到書局去問,還到自己住處去接,更不知道如何說話了。他當然只好坐到這裡,坐下以後又同這母親談談若干舊事,這老人總不忘記幫助過她母女的雷士先生,且極誠懇的說到如何希望他身體會比去年好一點,如何盼望看見他,又如何歡喜讀他的小說。女人則一言不發,只天真的伏在那母親椅背,笑著望她媽,又望雷士先生。 雷士先生象在地獄中望到天堂的光明,覺得一切幸福憂患皆屬世界所有人類,人與人,在愛憎與其他上面,原都是那麼貼緊黏固成整個,但自己則仍然只是獨自一人,渺不相涉。雖然在許多地方,許多人,正如何對他充滿好意的關心,然而在孤獨中生長的人,正如在冰雪中生長的蟲一樣,春風一來反而受不住了。他聽到那做母親的說到對他關心的話,就深深的難過。他聽到那做母親的十分快樂的把秋君的新婚相告,仿佛告訴一個遠方歸來的舅父甥女適人的情形,他只是微笑聽下去。她還告他秋君的丈夫是個什麼樣人物,在安徽做些什麼事,幸好戲臺上在打仗,披了頭髮趙子龍出了馬門一陣混戰開始了,話才暫時稍息。 老太太注意舞臺上打仗去了,把話暫停,雷士才得了救,極其可憐的望到伏在椅背上一對黑眼珠放光的秋君。秋君也望他,望到他時想起日間的事,秋君輕輕的問,為什麼日間要走,有什麼不爽快事情。 「不是不爽快,我有事情。」 「你的事我知道。在……上也有那樣一句:『我有事,』這是一個男子通常騙自己的話,不是麼?」 「虧你記得這樣多。」 「你是這樣寫過!你的神氣處處都象你小說上的人物,你不認帳麼!」 「我認了又有什麼辦法?你是不是我寫過的女子呢?」 秋君詫異了,癡想了一會,眼睛垂下不敢再望雷士了。在這清潔的靈魂上,印下一個不意而來的黑色戳記了,她明白在身邊兩尺遠近的男子對她的影響了,過了許久才用著那充滿熱情與畏懼的眼光再來望雷士先生。 「你這樣看我做什麼?」雷士先生說,說時舌也發抖。 女人不做聲,卻喊她的母親。母親雖回了頭,心卻被趙雲的槍法吸引住。「媽。」女人喊她的媽,不說別的,就撒嬌模樣把頭伏到她母親肩上去,亂揉。 「怎麼啦?」 「我不願意看這個了。」 「還不到你的時間!還有一點多鐘才上裝!」 「不看了吧。」 「你病了嗎?」 「不。」 「到哪裡去?」 「玩去,」她察看了腕上的手錶,「還有兩小時,我們到金花樓去吃一點東西去。」 「你又餓了嗎?」 「不。我們到那裡去坐坐,我心裡悶得很。」 「好,我們去,我們去。雷士先生,我們一道去,高不高興去呢?雷士先生,若是不想看這戲,我們就去玩玩吧,回 頭再來看阿秋的×××。」 雷士先生不做聲,只望這女人,心中又另外是一種空洞,也可以說仿佛是填了一些泥沙,這泥沙就是從女人眼中掘來的。 女人極其不耐煩的先站起身來,象命令又象自己決定的說,「去!」雷士不由得不站起身子。這時女人極力避開雷士,不再望雷士,且把眉微蹙,如極恨雷士先生,不願意與他在一個地方再坐。雷士先生則只覺到自己是無論如何將掉到這新掘的井裡了,也不想逃,也不想喊,然而心中怔忡,卻仍然願意自己關了房門獨在一間房裡,單獨來玩味這件事,或仍然在大街上無目的的行走,倒反而輕鬆許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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