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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9)


  雷士先生則先看到這危險,故憂愁放到臉上,不快活的意思,完全與這時女人因一種潛在情緒騷動在心中而顯出的煩惱兩樣。他是不是要利用這機會做一點事業,他還無法決定的。他把這事答應了,就應當去,應當到那裡盡他所能盡的一個男子本分,在這種天與其便的事上得到分內的幸福,他再因循則可以說是一種罪過。不過事情還有三天,在三天中他若能沉醉到酒裡,則或者容易過去,也不會別有枝節變故。

  若這三天盡這中年人來想,可不知道憑空要想出多少忌諱了。

  雷士先生知道自己的壞處是比別人知道他的長處還多的,他就不能有這種信心相信到三天以後自己真過杭州!他這時願意,敢,到時也說不定又害怕,願意仍然留在上海,過安寧單調的生活了。並且他又想,時間還有三天,單是今天一出門,所遇到的就變幻離奇到意料之外了,那三天中盡事實可能,還不知如何延展這局面。也許到時他縱不缺少勇氣,勇氣卻又全無用處,事情變了。

  同時,他見到這女人青春的身體,輕盈的姿態,初熟鮮果似的情欲知識,又覺連三日後也不可忍耐,只想天賜其便,這時就能把這女人擁到懷中,儘量一飽。

  他在意識中潛伏一種原始性吃肉飲血的饑餓,又在意識中潛伏一種守分知足的病態德性。他盡這兩種心情在自己意識中互相衝突,意志薄弱的他就既不左袒也不右袒。惟其既不能左也不能右,要在言語上始終保持到他略無痕跡的自然,也就不大可能。

  他又有妒嫉情緒,因為這妒嫉情緒,他就覺得血在心上湧,以為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女人拿到手上一天或一分鐘,要象他人那樣看清楚了這女人一切才放下。到妒火中燒時,他是完全不為自己設想也不為女人幸福設想,只想等待那機會一到,就將成為戀愛的人,使女人屈服,到後且不妨盡這作男子者知道有過這樣一會事的。這也不過是「想」而已。若果想到的事全有危險的可能,則他稍過一時,又想到用自殺結束這一悲劇,給這社會添一故事,那當然是更危險了。

  他想的其實可以說是全無用處的。這時應當做的只是來同這老太太說一點閒話,同時用一些精巧的言語,隨意把女人顛倒著,感動著,苦惱著,則雷士先生便不愧為男子,因為凡是男子應做的他已照做了。

  他有理由說各樣俏皮的話,也還有理由說點謊話,極不合理的就是緘默。他一面作成十分小心聽老人的神氣,用耳朵去聽那些瑣碎話,一面用眼睛極殘忍的進攻他面前的女人的心,極不應當低頭去望自己的皮鞋。望到自己皮鞋的他,回想到那從鞋店出來見到的舞女。他去想那舞女,卻不能同眼前的女伶好好說話,真是無用的男子,另一時他自己也將無法否認的。

  局面的沉悶是雷士先生應當負責的。不過咖啡已來,大家就把注意力轉到咖啡上去,所以雷士先生與女人皆得了救。

  他就不含糊的誇獎這咖啡,說是比大華還好得多。

  「雷士先生到大華跳舞嗎?」母親說。

  「沒有,我只到那裡吃過兩頓晚飯。我這人笨得很,在上海住了三四年,還沒學會跳舞!」

  「為什麼不跳舞?」女人說。

  「不會。也很少和熟人去湊熱鬧!」

  「那些地方實在人太雜亂。我阿秋會得不多,要學就問阿秋,她倒歡喜作先生教人。」

  「我想學唱戲。」

  「雷士先生又說笑話。你那麼一個人,會幹這行!」

  「不是笑話,我真願意到臺上去胡鬧一陣。我看他們打觔鬥的都象很高興,生活也不壞。即或累一點,也有意思。」

  母女全笑了,母親說,「戲院可請不起你這樣一位名人。」

  「正因為不要名譽,我或者就可以安分生活下來了。」

  「你這樣做社會不答應,要做也做不來!」女人這樣說。意思是並不出本題以外。

  「社會是只准人做昨天做過的事,不准人做今天所想做的事。」

  「除了雷士先生想到戲臺上打觔鬥,別的事倒是可以作的。」這話是那母親說的,好象間接就勸說了雷士不要太懦怯。

  「秋君小姐以為這話怎麼樣?」

  女人笑了,咬了一下嘴唇,把話說到另外事情上去,她問她母親,「那我將來真到美國去學演電影,媽媽說好嗎?」

  「有什麼不好。願意做的就去做,就好了。人哪有一成不變的事。」

  雷士先生說,「真是。我以後也就照到老人家所說的生活下去,必定會幸福一點。」

  「是!幸福就是這樣得到的。但是為什麼又覺得這樣那樣才幸福,換個生活方式就不幸福……」女人話不說完,又笑了。笑中意思像是,一個人不太固執成見,就會覺得幸福。

  「為什麼?」他要說的話只用眼睛去說,他望到女人那充滿稚氣又極善良的神氣。

  女人不聽這話,自己輕輕的唱歌,因為這咖啡館這時所上的一張唱片,就正是她不久要唱的戲,她在避開雷士先生的詢問,然而在另一意義上她卻仍然上前了。

  …………

  十四、車中

  雷士先生什麼話也不說,用手捏著秋君的手,默默的到了光明劇院。

  十五、特別包廂

  陪那母親坐到那裡看秋君做戲,他下場時記不清楚同那老太太說了些什麼話。

  十六、車上

  仍然捏了秋君的手默默的送這兩母女到家,自己才坐那汽車回住處。他準備大後天上杭州換換生活。

  十七、?

  …………

  作於一九二九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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