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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6)


  九、家中

  他又坐到窗前,時間是入夜七點了。

  家中並沒有一件希奇的事等候他。他在家中也不會等候出希奇的事情來。他要出門又不敢出門了,他溫習這一天的巧遇。

  這時土蜂窠已見不到了。

  這時那圓臉的賣書的小夥計,大致也放了工,睡到小白木床上,雙腳擱到床架上,橫倒把頭向燈光,在那裡讀新小說了。

  這時那得了許多書籍的兩個中學生,或者正在用小刀裁新得的書,或用紙包裹新書,且互相同家中人說笑。

  這時得了禮物的女人,是怎麼樣呢?這事情他無法猜想,也無勇氣想下去了,不知為什麼,印象中卻多了個「明九」!

  他坐在那裡,玩味白天的事情。他想把自己和這女人的會晤的情形寫一首詩。寫一兩張,覺得不行,就把紙團成球丟到壁爐裡去了。他又想把這事寫一小說,也只能起一個頭,還是無從滿意,就又將這一張紙隨意畫了一個女人的臉,即刻把它扯成粉碎。他預備寫一封信給××書店,說願意每月給五塊錢給那圓臉夥計供買書和零用,到後又覺得這信不必寫,就又不寫了。他又預備寫一封信給那兩個青年,說希望同他們做朋友,也不能下筆。他又想為那女戲子寫一封信,請求她對他白天的行為不要見怪,並告給她很願意來看她們母女。

  他當真就寫那最後所說的一信,極力的把話語說得委婉成章,寫了一行又讀一次,讀了又寫一句。他在這信上說著極完滿的謊,又並不把心的真實的煩悶隱瞞。信上混合了誠實與虛偽兩種成分,在未入女人目以前,先自己讀著就墜淚不止。

  沒有一個人明白他傷心的理由,就是他自己在另一時也恐怕料不到這時的心情。他一面似乎極其傷心,一面還在那裡把信繼續寫下。鐘打了八點,街上有人打鑼鼓過去的,鑼鼓聲音使他遽然一驚,想起寫信以外的事了。他把業經寫了將近一點鐘的三張信稿,又拿在手上即刻撕成長條了,因為街頭的鑼鼓喧闐,他憶及今夜光明戲院的種種。

  想到去,就應當走,不拘如何,也應當到那裡看去。看看熱鬧。

  十、花樓

  到了光明戲院,買了個特別花樓的座。到裡面才明白原來時間還早,樓下池子與樓上各廂還只零零落落,上座不及一半。戲院的時鐘還只八點二十分。他決計今夜當看到最後,且應當是最後一個出戲院的人,用著戰士的赴敵心情,坐到那有皮墊的精緻座椅上了。

  一個茶房走過來,拿著雪白毛巾,熱得很,他卻搖搖頭。

  「要什麼茶?毛尖,雨前,烏龍,水仙,祁門……」「隨便。」

  「吃點什麼?」

  「隨便。」

  「要不要××特刊?今天出的。這裡面有秋君的像,新編的訪問記。」這茶房原來還拿得有元宵××特刊,送到他手上時,很聰明的不問及錢,留下一本,就泡茶去了。他就隨意的翻那有像片的地方看。

  不到一會那茶房把蓋碗同果盤全拿來了,放到雷士身邊小茶几上,垂手侍立不動。這茶房,一望即知是北派。雷士問他是不是天津人,茶房笑說是的。是天津衛生長的,到上海已七八年。

  雷士翻到秋君的一張照相,就說:「這姑娘的戲好不好?」

  茶房笑,說,「台柱兒一根,不比孟小冬蹩腳!小報上說好話的可多咧。」

  「今天什麼時候上場?」

  「十一點半。要李老闆唱完《斬子》,楊老闆唱完《清官冊》,才輪到她,是壓軸戲。」

  「有人送花籃沒有?」

  「多極啦。這人不要這個,聽別人說去年嫁了個大學生,預備不唱戲了。」

  「嫁的人是內行不是?」

  「是學生,年青,標緻,做著知事。我聽一個人說的,不明白真假。我恐怕是做縣長的小太太,多可惜。」

  「她有一個母親,也常來聽戲嗎?」

  「『聽戲』,這裡說『看戲』!上海規矩全是說看戲!」

  「我問你,這老太也常來?」

  「今天或者要來吧。老太太多福氣,養了小閨女兒比兒子強得多,這人是有福氣的人!」

  「她同人來往沒有?我聽說好象相交的極多。」

  「誰說!這是好人,比這裡女學生還規矩,壞事不做,哪裡會極多!」

  「用一點錢也不行嗎?」

  「您先生說誰?」

  「這個!」雷士說時就用手指定那秋君便裝相。

  「那不行。錢是只有要錢的女人才歡喜的。這女人有一千一百塊的包銀,夠開銷了。」

  「我聽人說象……」

  「……」茶房望了一望這不相信的男子,以為是對這女人有了意,會又象其他的人一樣,終會失望,就在心中匿笑不止。

  這時在特別包廂中,另一茶房把兩個女人引到廂中了,包廂地位在正中前面,與雷士先生坐處成斜角,故坐下以前回頭略望的那一個年青女人,一眼就望到雷士了。她打了招呼,點點頭,用手招雷士先生,歡喜得很。又忙到她母親耳邊輕輕的告給這老人,說雷士先生就坐到後側面花樓散座上。老女人這時也回了頭,雷士不得不走過包廂去。那天津茶房才明白雷士問話的用意,避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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