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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5)


  六、車中

  他們上了汽車後,用每小時二十五哩的速度,那汽車夫一面按喇叭一面把著駕駛盤,車在大馬路上奔馳。

  雷士先生用買來的物件作長城,間隔著,與那女戲子並排坐到那皮墊上,無話可說。女人見到在兩人之間的大小紙包阻礙了方便,把它們移到車座的極右邊!就把身鑲到他身邊來了。然而雷士先生仍然不說話,心中則想的是,「這女子,顯然是同別一個人作這樣事也很習慣了。」望到這秀美的臉頰,於是他起了一種不大端重的欲望,以為自己做點蠢事。抱到這女人接一個吻,當然在女子看來也是一種平常事。女人這時正把雙臂揚起,用手掠理頭上的短髮,他望到這白淨細緻的手臂,望一會,又忽然以為自己拘謹可笑得很,找女人說話來了。

  他就問:「你除了唱戲還做些什麼?」

  「什麼也不做。看點書,陪母親說點笑話,看看電影,……我還學會了繡花,是請人教的,最近才繡得有一副枕套!」

  「你還學繡花嗎?」

  「為什麼不能學?」

  「我以為你應酬總不少。」

  「應酬是有的,但明九不許我同人應酬。往日還間或到別的地方去吃酒,自從有一次被小報上說過笑話後,明九就說不能再同人來往了。明九總以為這是不好的,寧可包銀少點也無害,隨便堂會是不行的。母親說明九是個書呆子,但我知道他的脾氣,所以我順了他。」

  忽然在女人話中不斷出現「明九」的名字,他愕然了。他說,「明九是誰?」

  女人笑了。過了一會兒才輕輕的說:

  「是我當家的,我們是十月間結婚的。」

  本來並無心想和這女子戀愛進一步相熟的雷士先生,這時聽到這話,卻忽然如跌到深淵裡去了。仿佛驟然下沉,半天才冒出水面,他略顯粗鹵的問道:「是去年十月結婚的?」

  「是的,因為不告給誰,所以許多人都不知道。報上也無人提過。明九頂不歡喜張揚,這人脾氣有點怪,但是實在是個好人。」

  「我完全相信,自然是個好人!他也唱戲嗎?」

  「不。他是北京大學畢業的。原本我們是親戚。我說到你時,他也非常敬仰先生!他去安徽了,一時回不來。我到三月底光明方面滿了約,或者也不唱戲了,同母親過安徽去,那邊有個家。」

  雷士望到這女人的臉,女人因為在年長的人面前說到自己新婚的丈夫,想到再過兩三月即可到丈夫身邊去,歡樂的顏色在臉上浮出,人出落得更其光豔了許多。

  車到新世界轉了個彎,兩人的身便挨了一下。

  雷士先生把身再離遠了女人一點,極力裝成愉悅的容色,帶笑說道:「秋君小姐,那你近來一定頂幸福了。」

  「先生說幸福,許多人也這樣說!母親和人說,明九也很幸福。其實母親比我同明九都幸福,先生,是不是?」

  「自然是的。」他歇了一歇又慢慢的說,「自然你們一家都是幸福的。」他又笑,「苦了多少年,總算熬出來了。應當幸福!」

  「先生,你說的話使我想起你××上那篇文章來了,你寫那個中年人見了女人說不出話的神氣,真活象你自己!」

  「你記性那樣好!」

  「哪裡是記性好。我一聽你說話,就想起你小說裡那個人模樣神氣,真象,怪可憐的。只是你可不是那樣潦倒的人。」

  「我不是那種人嗎?對了。」他打了個哈哈,「你太聰明了,太天真了,年青人,你真是有福氣的。到家時為我替老人家請安,問好,這些東西全送給老人家,我改日來奉看,如今我還有點事,要走了。」他見到前面交通燈還紅,汽車還不能通過,就開了左邊車門下去了。

  女人想拉他已趕不及,雷士把車門關上了。女人急命車夫不忙開車,把門拉開,想下車追趕雷士先生。雷士先生已走進大世界的大門,隨到一群人擁進鬧嚷嚷的人叢中,待到女人下車時,已無雷士先生的影子。

  七、大世界

  他糊糊塗塗進了大世界,糊糊塗塗跟隨那來自城鄉各處一群人走到一個雜耍場去,糊糊塗塗坐下,喝著賣茶人送來的茶,情緒相當混亂。喝了一口茶,聽到那臺上小丑喊了一句「先生,今天是過節」,他想起他那麼匆忙下車似失禮貌,且忘了問這女伶住址,便有點懊悔了。待到那賣茶的送果盤來時,他從皮夾中取出一張一元鈔票,塞到「茶博士」手中,踉踉蹌蹌的又走出雜耍場,走出大世界,到了那先前一刻下車的地方。他估想或者女人還在等候他,誰知找他不見的女人,早已無蹤無影。

  八、街上

  他走到剛才那停車處,這時前面燈又呈出紅色,一輛汽車正停在那裡,他望到一車中是兩個年青男女,坐緊擠在車中一角。他真想跳上車去打這年青男子一頓。然而前面燈一轉綠色,這車又即刻開去,向前跑了,他只有在那路旁搓手。

  今天的一切事使這個未老先衰的人頭腦發昏。究竟是不是真經過了這種種,他有點疑惑起來了。他在下車時,匆忙中把自己買的幾本書也留到車上了。他不能想像這時車上的女人是怎樣感想,因為再想這女人,他將不能不在這大路上忍住他的眼淚了。

  他究竟是做錯了事,還是把事情做得很對?自己也並不知道。

  他想,應當在這裡等候到天夜,從夜到天明,或許總有一時這個女人會由原地過身,見到他還在此不動,或者就會下車來叫他上車。

  他又想回到龍飛車行去,等候那女人坐的汽車回時,就依然要那車夫再送一趟,就可以在她正和她母親談說到他時,人就在門外按鈴。

  ……還是回家去好,時間已將近六點,路燈有些已放光了。

  他今天,若不出門,則平平穩穩的把這幾點鐘消磨到一種經常性寂寞中,這一天也終於過去了。「也許這時回家,到了家,又當有什麼事發生,」他正象不甘平凡,以為天也不許他平安過這一天,還留得有另一巧事在家中等候,這樣打量著,跳上一部街車,當真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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