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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4)


  聽到女人說到他瘦,他就用手撫自己的頰,做成消沉神氣搖頭,且輕輕的籲了一口氣。

  女人又問,「雷士先生,近來生活好不好?……想必很好了。你最近出版那麼多書,還是昨天我才到××書局買到,送給我母親,她老人家就歡喜看這種東西。」

  雷士先生只勉強的笑笑,站到那花堆邊不做聲。

  「今天過節啊!天氣真好。」女人意思是說到天氣則雷士當有話可談了。

  雷士先生點頭,又勉強的笑,說,「天氣真好。」

  女人說,「雷士先生,預備到什麼地方去?」

  「到馬路上去。」

  「買東西嗎?」

  「沒有地方去,所以到馬路上看別人買東西。」

  「怎麼說得這樣消沉?」

  女人想了一想,就說,「雷士先生,願不願意到我住處去玩玩?我媽媽見到你一定格外高興!」

  他搖頭。

  「既然沒事,就到我家去過節。我家中又並無多人,只我媽同我。吃了飯,我要去戲院,若是先生高興,就陪我媽到光明戲院看看我的戲。」

  他仍然不作聲。意思是答應了。

  這時女人對花注了意,手指到一束茶花,問雷士先生好看不好看。他連說「很好很好」,其實這話是為預備答覆邀他到她家過節而說的,話答得不大自然,女人看出他的無主神氣,也笑了。但女人因為雷士說這花很好,本來不想要的也要花店中人包上一把了。後來又看了一束玫瑰,也包上了。女人把花看好就問雷士,「你平時看不看過這地方的戲。」

  雷士先生搖頭。

  「也可以看看。這裡戲院不象北京的,空氣不十分壞,秩序也還好。先生是寫小說的人,應當去看看!我們做戲的人有時是比到大學念書的人還講規矩的,先生若知道多一點,可以寫一本好故事!」

  「我有時還想去學戲!我知道那是有趣味的。跑龍頭套也行,將來真會去學的。」

  「這是說笑話!先生去學戲他們書鋪也不答應的。中國人全不答應的。」

  「不要他們答應!我能夠唱配角或打旗子喝道,同你們一 起生活,或者總比如今的生活有生氣一點。」

  「還是不要上臺吧,上了台才知道沒意思。我希望先生答應到我家去過節,晚上就去光明看我做戲,若是先生高興,我能陪先生到後臺去看那些女人化裝,這裡有許多是我朋友,有讀過高級中學功課的女孩子!」

  「好,就這樣吧。」

  女人見他答應了,顯出很歡喜的樣子,說,「今天真碰巧,好極了。母親見到先生不知怎麼樣高興!」

  雷士見到這女人活潑天真的情形,想起去年在大阪丸上同這母女住一個官艙,因船還未開駛即失了火,當時勇敢救出這母女的事,不禁惘然如失。過去的事本來過去也就漸忘了,誰知一年以後無意中又在這大都市中遇到這個人。先時則這女子尚為一平常戲子,若非在船中相識,則在每日戲報的一小角上才能找出這女人的名字,然如今卻成為上海地方紅人,幾乎無人不曉了。人事的升沉,正如天上的白雲,全不是有意可以左右。即如今日的雷士,也就不是十年以前的雷士所想到,更不是一般人所想到。至於在他這時生活下,還感生活空虛渺無邊際,則更不是其他人所知了。

  他見到女人高興,也不能不高興了。女人說請他陪她到幾個鋪子裡買一點東西,他想也應當買一點禮物送給這女人的母親,就說自己也要買一點東西。女人把花放到包車上,要車夫先拖空車回去,就同雷士步行,沿馬路走去。雷士小心謹慎的和這女人總保持到相當的距離。女人極聰明,即刻發覺了這事,且明白雷士先生是怕被熟人見到,同一女戲子走路不方便,就也小心先走一點。

  五、街上

  「雷士先生,」女人說,因為說話就同他並了排。「你無事就常到這裡馬路上走走嗎?」

  「這是頂熟習的地方了,差不多每一家鋪子若干步才能走過,我也記在心上的。」

  「是在這裡做小說嗎?」

  「哪裡。做小說若是要到馬路上看,找人物,那恐怕太難了。」

  「那為什麼不看看電影?」

  「也間或看看,無聊時,就在這類事情上花點錢。」

  「朋友?」

  「這裡同行倒不少,來往的卻很少,近半年來全和他們疏遠了,自己像是個老人,不適於同年青人在一起了。」

  「雷士先生又講笑話了。我媽就常說,雷士先生在文章上也只是講笑話,說年紀過了,不成了,不知道雷士先生的,還以為當真是一個中年人,又極其無味,……」女人說到這裡覺得好笑,不再說什麼。

  雷士先生稍離遠了女人一點,仍然走路。心上的東西不是重量的壓迫,只是難受,他不知道他應當怎麼說好,他要笑也笑不出。

  他們就這樣沉默的走了一些時間,到後走進一個百貨公司裡去,女人買了十多塊錢的雜物,他也買了二十元的東西,不讓女人許可,就把錢一起付了。女人望到雷士先生很少說話,象極其憂鬱的神情,又看不出是因為不願意同她在一處的理由,故極其解事的對雷士先生表示親近,總設法在言語態度上使他快活,誰知這樣反使雷士先生更難過。

  本來平時無論在什麼地方全不至於沉默的他,這時真只有沉默了。人生的奇妙在這個人心中佔據了全部,他覺得這事還只是起始。還不過三點鐘時間,雖然同樣是空虛,同樣心若無邊際,但三點鐘以前與這時,卻完全是兩種世界。

  這女子若是一個蕩婦,則雷士先生或者因為另一種興趣,能和她說一整天的話。這女子若是一個平常同身分的女人,則他也可以同她應酬一些,且另外可以在比肩並行中有一種意義。

  他把這戲子日常生活一想,想到那些壞處,就不敢走了。

  他以為或者在路上就有不少男女路人認得到她是一個戲子。

  又想也總有人認識他,以為他是同女戲子在一起,將來即可產生一種造作的浪漫故事。故事的惱人,又並不是當真因為他同了這女戲子要好,卻是實際既不如此,笑話卻因此流傳出去,成一種荒謬故事了。

  女人見到雷士先生情形,知道他在他作品上所寫過的呆處又不自然的露出了,心中好笑。為了救治這毛病,她除了即刻陪雷士先生到她家去見母親,是無別的方法可做,就說到龍飛車行去,叫個黃汽車回去,問雷士先生願不願意。

  「坐街車不行嗎?」

  「隨先生的便,不過坐汽車快一點。」

  「……」他不說什麼,把手上提的東西從左移過右,其中有那一包書保護到他們。

  女人說,「我來拿一點東西好不好?」

  「不妨事,並不重。」

  「雷士先生,你那一包是些什麼。」

  「書。」

  「你那麼愛買書。」

  「並不為看買來的,無意中……」

  「無意中——是不是說無意中到書鋪,又無意中碰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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