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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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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這夥計用那小手極其熟練的把書包上,又把發單到櫃檯上去繳錢,心裡莫名其妙的酸楚。在填寫發單時,這小孩還關照一聲,說若是作家來買,還只要七折,作家買自己出版書則對折,那是頂合算的。他並沒有說他如今就是買自己的書。他只望到這年青人圓臉發愁。夥計把書同應找還的錢送給他時,還另外送了一張上面載有他未曾出版新著的預約廣告。 他以為是這夥計還希望他買一預約券,就說:「我是不是還可以先買一預約?」 「慢一點再買好,這書恐怕不能在下月出版。」說這話時輕輕的,說過後且望了一望左右。這夥計是因為作了將近十 塊錢生意,特意關心起主顧來了。 本來這書還未脫稿,這時聽到這夥計說慢一點買預約,他就想這書將來若寫成,當寫著特為給這小朋友的一句話了。他覺得這年青人是比起自己來還更偉大一點的,自己站到這潔白靈魂的面前,要多說一點話也說不來。他想應當使這年青人知道自己的感謝,但他不說話,終於走了。 他縱能幫助這個人,也不知如何幫助,且好象還不配幫助。至於這夥計,卻全無他望,這是很明白的。這個人,也不是求心之所安,已成天站到書櫃邊為他盡過無數日子的力了。他既無驕傲也無憤懣,日子過下來了。這個人若是也有所謂生活的夢,大約想到的,也不外乎是在半年以後,每月三元的月薪,可以添置新白布汗衣一事而已。當與這年青夥計同樣年齡時,他身在鄉下做一小飯館的學徒時,那時所做的夢,尚不敢想到一月有三塊錢。再過十年也許這夥計也將因為一種奇怪的機遇,成為另一種人吧,或者聰明一點做了委員,直爽一點就被人捉去殺了。 想到這裡,覺得人事就是如此,多想亦等於徒勞,就不再在那書鋪耽擱,把書夾在脅下走了。誰知正在此時那賣書處起了爭吵了,另一夥計與兩個年青學生越嚷越凶,所有買書的都圍攏去了。問原因才明白是因為這人買了書兩本,到包好,算完賬,卻用不曾帶多錢的理由退一本書,換一本書,然而夥計則因為發票寫好不能更改,故勸這人拿錢來取書。本來兩面全是好意,不知如何卻吵了嘴,他走過去看。就見到那兩個人正是先前在翻閱他著的《血與水》的人,就問這兩個人要換什麼書,可以到櫃上去同他們交涉,不要同夥計吵。 「我們要他換××,這夥計嫌我們麻煩了他,不肯換。」 「決不是。他們先又說要《血與水》兩本!」夥計說給他聽。 一個管事的過來了,正要說話,他把管事的拉到人身後去,告給了管事的他是誰,就要這管事的喊夥計將他所有陳列在書架上的集子各撿一冊包好,等買書那人出門時,就給這兩個年青人,說是作者送他們的,他把話說完,簽了一個名在賬房櫃檯的簿子上,就走去了。他不敢在書鋪外邊停留,因為恐怕那年青人出來時認得到他,他過意不去。一邊走一邊好笑,以為今天做的事是頂痛快的事。他猜想這兩個年青人必定還吃驚不小,或者不好意思要這書。他又想這事若為那圓臉圓眼小夥計知道,不知這天真爛漫的人將來對另一主顧又將如何去說今天的事了。 三、街上 他走上了大街,把剛才書鋪的事放下,心中又有點空虛來了。他見到那樣多的人同車子,見到那樣多貨物,與空中的電線,說不出的寂寞又慢慢的加濃,覺得在大路上走也不成事了。 他想不如返家好一點。就回頭走。走了兩步看到路旁有一輛人力車,他就不講價錢坐上去,用手指前面,要車夫向前面拉。 這車夫太聰明了,看到車上人情形,以為是命令他向前趕車了。適巧前面走的是一部包車,車上坐的是一個女人,這車夫就回頭向他會心一笑,一直向前面車子追去。事情顯然是誤解了,但他卻不言語,以為就是這樣辦也未嘗不可。車追上了前面的黑包車,女人返身望,望到他,似乎認識,不作聲仍然把頭掉過去。然而拉他的車夫見到這女人回頭,受了鼓勵,卻樂極了,以為得錢的機會到了,不知疲倦的緊追到前面車子。走了一會,女人又回頭,似乎知道後面的車是特意追蹤她來的了,回頭時就略示風情,他仍然只有笑。 為什麼忽然作起這樣呆事,並且為什麼這女人就正是上海的壞女人,他有點奇怪了。他想這樣走著還不要緊,一到了什麼地方,可就有點麻煩了。難道結果就象平常當笑話說的把這女人成為一件開心的東西嗎?難道事是這樣方便嗎?就說真是這樣順利下去,到了以後怎麼辦? 到了一處,前面的車停了,女人進了花店。他的車夫也把車停住,回頭問,「……」兩個人並不說話,他用嘴表示仍然向前走。車夫懂到這意思,然而一走過這花店前,車夫倒糊塗起來了。再向前,到什麼地方去?車夫這時不得不開口了,就說,「去啥地方?」 「××××。」 「是××××?」 「是吧。」 車夫仿佛生了點氣,就回頭走,因為所取的道路應向南,如今卻是正往北走。車夫回頭走時腳步便慢了。他倒奇怪這車夫生氣的理由了。他想,總不外乎是因為不進花店,使車夫也掃了興,就要把車停在路旁。他下了車,從皮夾裡取出四毛小洋送車夫。車夫無話可說,拖車走到馬路對過接美國水兵去了。他就站在街邊,望這車夫連汗也不及揩拭的樣子出神。待到那車夫拖了水兵跑去以後,他一回頭,又望到那花店門前黑包車了。他忽然想就進去買一束花也不什麼要緊,走進去看一看也不算壞事。 四、花店 他到了這花店裡面時,見到玫瑰花中的一個人的白臉。這人見有人進來也正望他。女人就是這在車上回頭的女人,見到進來的是他,先笑了。他想回頭走。 女人喊道: 「雷士先生,你不認識我了嗎?」 他癡了,聲音並不熟習,然而喊叫他的名字時,卻似乎這女人曾在什麼地方見到過了。他回身來點頭,把帽子從頭上摘下,他望女人一會,仍然想不起這人是誰。女人見到他發癡,就笑了。 「你不認識我了。我看你車子在後面,以為你是……」「車子在後面?」 「是!我以為——」 「你以為我——」 女人就極其天真的笑,且走攏來。雷士茫然了。他想起如何無心的被車夫把他拖著追下來,又如何無心的下了車,又如何無心的進到這花店,且一時又總想不起這女人是誰,然從女人對他的客氣情形上看來,又必定是這女子丈夫或哥哥之類如何與他熟習,為了女人在剛才行為中的誤會,雷士難過起來了。他覺得這誤會將成一種笑話了,以為女子的心中,還以為是他故意這樣作著那近于浪子的事,回去將不免對家中人說及引為笑樂了。想解釋一下,又不知如何說出口。 女人以為他是在追想他們過去的淵源,就說:「先生是太容易忘記了,大阪丸船上……」「喔……」「我是秋君!才是一年多點的事,難道我就老了許多?」 「你是秋君!老了嗎?我這眼睛真……你更美了。」 「先生說笑話。……我知道先生住在這裡。看報,先生的名字總可以到書鋪廣告上找得到,不過因為近來也忙,又明白先生的地方是……」「怎麼這樣說,我正想要幾個客!我無聊得很,一個人住到這裡。你的名字我也仿佛常在報紙上見到!近來你是更進步了,你幾乎使我疑心為……」女人笑了,因為她也料不到一年前的自己與一年後的自己在雷士眼中變到這樣時髦了。 因為面前站定的是唱戲的秋君,他原先一刻的惶恐已消失,重新得到一種光明了。他就問她現在住在什麼地方,是不是還同母親在一起。 「母親也在這裡,還有……母親她也常念到你!雷士先生,你近來瘦了許多了,我先在車上不敢喊你,怕錯。到後見你走路的樣子,才覺得不會誤會了。為什麼近來這樣瘦,有病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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